春去秋來的西泠拍賣,每每集結各方藏家之珍匱秘笈;數千藝術佳構,宛若璀璨群星,匯成絢爛而又神秘的歷史銀河。從清季民初海上畫派的虛谷、任伯年、吳昌碩,立志于中西融合的高氏兄弟、林風眠、徐悲鴻;民國中期推崇復興國畫的黃賓虹、齊白石、張大千、吳湖帆,到新中國畫壇的各地域流派,2011年西泠秋拍近現代書畫正是循着歷史的軌跡,一一聚焦於這些星辰最閃耀的時刻。
一、海派前期
“海上畫派”的興起,在中國畫由古典傳統向近現代形態轉變的過程中具有特殊的意義,堪稱“海上三傑”的虛谷、任伯年、吳昌碩,雖風格迥異,卻又各領風騷,先後將雅俗共賞的海派前期的繪畫藝術推向新的高潮。
虛 谷(1823 ~ 1896) 樹結寶珍圖 設色紙本 立軸 99×49cm
虛谷的繪畫,以蹊徑別開、冷雋奇峭的藝術風格,在近代畫壇上獨放異彩。由於其獨特的藝術生涯,生前創作作品本就不多,又因“其性孤峭,非相知深者,未易得其片紙也”,故傳世真跡更少。《花果圖》(圖及專文請見第P38頁)乃是一幅極為難得的傳世佳作,百年來寓藏於蘇州某寺廟之中;富華、蔡耕曾于文革期間覓得此畫,並將之收錄於其編纂《虛谷畫冊》;此後亦被多次出版。《花果圖》中,疏枝交柯的松梅瓶壺,用筆或枯或潤,簡練蒼勁,點上白梅紅蕊,甚是雅致;紅黃白三種果蔬,則以淡彩施就,清新活潑;花果間在造型上既具有狹長與團塊的形式對比,簡淡而富於變化的色彩節奏,在意義上又不失雅和俗的有趣觀照;陶瓶底部背後露出的那一小段卷雲式的佛塵如意頭,亦非無心之筆,一方面其與最前端的紅柿子遙相呼應,自然地拓展了畫面空間,另一方面又不露痕跡地暗合了此畫正是作予“鑑中老和尚清玩”。佛門的玄機禪理,在此化為虛谷的簡筆妙墨與雋永意境,恰逢歲寒之際,猶值得各大方家細品個中。
虛 谷(1823 ~ 1896) 春波魚戲圖
設色紙本 立軸 1896 年作 131.5×49.5cm
出版: 《清末民初書畫藝術集》封面、P172,國立歷史博物館,1998 年。
除了梅花與佛手,“春波魚戲”亦是虛谷一畫再畫的主題,尤其是其晚年之作,畫得靜氣逼人。正如這幅作于丙申八月的《春波魚戲圖》(1896),由上向下交錯曳斜的夾竹桃,幾乎佔據了大半幅畫面。右側枝葉疏處,一泓清水,悠悠而來,三尾金魚在清淺水波中輕靈地浮游着。大片淡墨枯筆寫就的夾竹桃葉,與邊款的題詞如出一轍,運筆多側鋒逆鋒,多飛白抖筆,清雅有神;更與鮮紅綴頂的金魚相照,映得水面春光融融。如此恬靜平和之氣,很難想像這是老和尚在生命的最後幾個月所為,若非在修行中達到了湛懷息機、萬緣俱寂的境界,又豈能以春水遊魚而領略到宇宙間的靜謐之音,從一微塵而思接大千世界呢?
虛谷一生中有二個忘年小友,其中之一即為比其年輕17歲的任伯年。二人訂交約在1870年春的合作《詠之先生五十歲早朝像》之前。當時的虛谷已負盛名,對剛至而立之年的任伯年來說,在前輩所作的肖像上補畫隨從及景物,不僅是種榮幸,更是切磋學習。虛谷源出於石濤、揚州畫派一路的畫風,無不使尚沉浸在宋人、老蓮、任熊、任薰工筆画風中的任伯年大開眼界。他漸在生宣紙上探求着勾勒與點染相參的寫意花鳥,嘗試以石濤之筆法與任薰拉開距離。其1872年冬天所作的這套《花鳥四屏》(圖及專文請見第P40頁),即為他從同治到光緒初年間,由以工帶寫漸到工寫相溶這一藝術轉變期的代表之作。
任伯年(1840 ~ 1895) 春江水暖圖 設色紙本 鏡片 1884年作 89×48cm
如果沒有在1877年認識高邕之,任氏兼工帶寫的風格或許還將持續得更久些。然而正是虛谷的這另一位忘年小友,將任伯年引入了八大山人的畫境,從而令其領會到“懸腕中鋒”之道,後又從新羅山人處悟得用筆用墨當“如公孫氏舞劍器,渾脫淋漓頓挫”之妙理;終得筆法大進,以前剛勁有餘而含蓄不足的釘頭描漸次收斂,慢慢過渡到遊絲描,筆勢漸趨奔逸,脫離了任熊、任薰的筆墨而飛躍到一個新的階段。《春江水暖圖》作於1884年,正是任伯年思想最為活躍,藝術上甄於爐火純青的年代。這一年,他摹寫了更多的青藤白陽筆意,勾勒與點染、墨筆與沒骨相結合的小寫意作品已達盡善盡美。在此幅畫中,數枝斜偃的桃花自右上方向下傾出,樹枝以極富行草書意的筆法一氣呵成,破墨點拓的樹瘤疤構,沒骨黃綠的枝端新葉,飽含水分的粉色桃花,清新淡雅,嬌嫩妍豔;淡墨塗寫的背景中尚存幾分早春寒意,而疏疏的蘆草已泛出嫩黃綠意;畫面下方大片留白之中,一對鴛鴦浮游波上、顧盼水際,好不悠閒;雖未曾題詩,卻儼然是一幅“春江水暖鴨先知”、“只羨鴛鴦不羨仙”的詩意畫面。
任伯年(1840 ~ 1895) 臘梅山雞圖 設色紙本 立軸 1887年作 150×40cm
說明: 錢鏡塘舊藏。張石園題簽。
與早春桃枝相比,《臘梅山雞圖》(1887)中的寒冬梅幹則顯得更為老辣多皴,沿循濃淡相間、枯濕多變的墨蹟或能感受到其起筆運轉的疾速與自如;山雞僅數筆寫出,卻神情畢肖,寒瑟之樣、生動形象;頑石則以淡墨、硬毫、破鋒畫出體積感,受光部施染淺翠,而過渡之處的暖色調恰又與山雞頂脊部的金羽,以及綻放於枝頭的黃燦梅花互為映照。整體構圖奇峭新異,一梅、一禽、一石皆立於長幀立軸的下端,上空一片留白,令人更神往於其香遠溢清之境。據說任伯年為感謝古香室箋扇店當初的知遇之恩,故此每年冬十二月均住在古香室留月山房為其作畫。此作即為其中之一,曾為海上著名大藏家錢鏡塘舊藏,由上海畫院畫師張石園題簽。
任伯年(1840 ~ 1895) 桃源問津圖 設色紙本 立軸 1890年作 132×64cm
出版: 《中國近現代書畫十二大名家精品集》(二)P15,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
展覽: 《中國近現代書畫十二大名家精品展》保利藝術館,2011 年4 月23 日— 5 月3 日。
至於任伯年的人物畫,向來為世人交首稱讚,獨步晚清畫壇。其晚年之作《桃源問津圖》(1890年)畫一漁翁舍舟登岸,走在遍佈老林的崖間山道,欲探桃花源的入口卻遍尋無路。只見滿幅奔逸筆觸信手寫來,卻狂而不亂,其皴法、線描統一於用線,動感十足的山林皴法與流暢平直的人物線描形成動靜繁簡的對比,所以主體人物更顯突出,漁翁茫然之神呼之欲出。加之在構圖中,人物被置於視平線之下,使得畫面空間開闊深邃,更增加了蒼茫氣氛。這樣的佈景配合人物情緒恰到好處,使得情景融合無間,豈不正應了宋人謝枋得的那句“花飛莫遣隨水流,怕有漁郎來問津”中的詩情意境嗎?正是從1890年起,任伯年的健康始每況愈下。而在此三五年間,他與吳昌碩的關係反倒更加親密起來。吳常去任家研求畫理,亦師亦友,互為探討;任亦多次贈畫,並啟發吳發揮在書法篆刻上的所長,“以篆隸寫花,草書作幹,變化貫通,不難得其奧訣也”。自此吳勤於作畫,幾乎有一日一進階的飛躍。至吳昌碩60歲時(1903),他已經在大寫意花卉領域“獨樹一幟”。是年,他開始自訂潤格畫,這既是其藝術自我肯定的體現,亦是其決定以藝術家終其餘生的一個表示。
吳昌碩(1844 ~ 1927) 三千年結實之桃 設色紙本 立軸 181×47.5cm
《三千年結實之桃》乃吳昌碩繪於1906年,取其桃樹、巨石祝壽之意。畫中凌空繪桃一株,數枚碩大嫩桃掛於梢間,枝幹穿插生動多姿,翠葉鉤筋如草書飛揚,巨石玲瓏如篆筆蒼潤,色彩豐富濃鬱華滋,不僅令人想起缶翁常題在桃樹邊的詩句:“灼灼桃之花,赬顏如中酒,一開三千年,結實大於斗。”若從此作觀之,其時吳的筆墨已趨成熟,風貌自成體格,章法構圖的大開合與大斜角法亦已形成,題字也與畫面相得益彰而成為有機整體。吳昌碩終在趙之謙、任伯年等前人的基礎上,以書入畫、以印入畫、以金石氣入畫,將寫意花鳥畫推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由此開創了融詩、書、畫、印為一爐的海派文人畫風新境界。
吳昌碩(1844 ~ 1927) 東籬佳色圖 水墨綾本 立軸 1915年作 131×41.5cm
出版: 1. 《中國近現代名家書畫萃集·南北畫壇》P20,上海書畫出版社。
2. 《浙江四大家》第三集P86,西泠印社出版社。
說明:長尾甲題盒蓋。
《東籬佳色圖》作於1915年,正值吳昌碩的創作臻至最高峰時期。他用焦墨在綾本上以中鋒慢速寫出菊瓣,線條猶顯凝練遒勁,伴以濃淡腴潤的墨葉,篆籀筆法鉤出花莖葉脈,深得純樸沉厚之趣;對角墨菊仰俯相照,間以籬笆草草相連,構圖上形成極具張力的弓形之勢;大片留白之中,上題有諧趣之詩:“賞花螃蟹滿堆盤,眼見秋英不解餐。每笑老夫甘寂寞,一枝寫出自家看”,下鈐印“歸仁里民”,正是身居喧囂都市中,才會如此神往悠然東籬下的愜意生活吧。此幅畫作由吳的日本故友長尾甲於1921年題簽。據悉,長尾甲曾於1922年在日本出版了《缶廬墨戲》,可以想見,正是在編書之時,他借機將缶翁墨寶從珍藏木盒中取出觀展、題簽,“聊以慰渴想”往日那段朝夕過從、談藝論文的忘年之誼罷了。
吳昌碩的繪畫,令異域人最感興趣的,除了筆法,應該就是用色。而其畫中最為潑辣大膽的用色,莫不過國色天香。《翠豪夜濕天香露》(1917)中的牡丹以極透極潤的西洋紅與杏黃層層點拓,與飽含水分、濃墨勾筋的墨翠葉片互為映襯,鮮若欲滴;一叢水仙低踞其下,色淺麗清;數株赭石枯藤破翠而出、扶搖直上,遙對左側的頂天墨色長題,撐住全幅之氣勢,真真好一幅群芳爭妍、活色生香的華章之奏。吳昌碩敢於大刀闊斧地運用大紅大綠對比色,又能夠巧妙地以色助墨,以墨醒色;在追求色彩誇張的同時,亦不忘色彩的微妙變化,使得畫面效果強烈而不刺激,頗具古樸渾厚之趣;此等用色方法,取之於民間繪畫,反而一改文人野逸淡雅之道而自創格局,甚至與同期西方現代主義野獸派的色彩論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吳昌碩(1844 ~ 1927) 山村雪霽圖 水墨綾本 立軸 1919年作 146×4
吳昌碩常與友人論及,其金石第一,書法第二,花卉第三,山水更居次。實乃謙虛之辭,他雖少有山水之作,亦不乏妙品存世。這件他於己未年(1919)夏季所寫的《山村雪霽圖》,其山石、懸崖、屋舍皆用枯筆勾線,兩三蒼松古木微帶篆意,淡墨略施於天空、池水與山頭背陽處,構圖單純極簡,以襯雪山空靈之境。明清以來,山石皆重皴斫,而吳氏此處畫法,以枯濕墨相破、行筆蒼勁,卻不論皴法,而更長於用“氣”,所謂“苦鐵畫氣不畫形”。或許恰恰是捨棄了形的羈絆,吳氏繪畫才步入了“意”的殿堂。究竟蘊籍何意呢,從題款或可了然,“大雪封山鳥不鳴,懸崖瀑布凍泉聲。我來入定白雙眼,欲證畫禪心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