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代李静训墓中出土的项链很像欧洲19世纪的东西。
孟晖
服饰史研究者都巴不得多些繁钦这样的作家才好。这位生活于汉末至三国初期的诗人在《定情诗》一作当中不仅爱得热烈、怨得浓深,而且将由《诗经》“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卫风》“木瓜”)开创的传统发挥到极致,居然让女主人公把一身上下的衣饰一一解下来,送给所钟情的对方。于是,手镯、戒指、耳珰、香囊、跳脱(形如弹簧的手镯)、玉佩、双针、簪和钗,乃至裙和衬衣,悉数得到列举。
一如侦探小说中那些神探所坚持强调的,对于当事人的言辞,不仅要注意他说出了什么,还要留神他没有说到的东西。那么繁钦没有提到的重要物品是哪一样?啊,是项链!
并非诗人疏忽,汉代文献与艺术表现中确实少见项链的踪迹。原因么也颇简单,看一看出土汉俑上那重重的高大衣领便可明白,这一时期服装的领式与项链恰好相克。两汉服装都缝有特别宽大的直领,并且以左右两襟交掩在一起的方法围裹身体,如此相交而成的“V”形领式,今天称为“交领”。交领的形象完整而醒目,这种情况下,如果再在其外加戴项饰,反而显得罗赘,并且会毁掉交领的平整,也会毁掉领边形成的线条的流畅感。举个眼前的例子最好说明:日本和服也采用同样的领式,因此绝不见和服之外套戴项链的情况,道理显然在于,项链与和服领口只会互相干扰。
然而,大约在南北朝时期,项链却横空出世!隋代小女贵族李静训墓中出土的一条镶珍珠带宝石坠的项链实物,从被考古工作者发现之日起,一直都让当代的中国人惊奇不已。不仅因为这是一条项链,而且因为这条项链太像是欧洲19世纪的东西!与之形成印证的是,在唐代艺术中,甚至在朝代更晚的宋代艺术品中,也都出现了围戴项链的女性形象。
原来,随着汉末北方游牧民族纷纷进入中原,引发了生活习惯与观念的变化。大约自南北朝时期开始,经隋唐,直到宋代,女性的服装样式虽然不断变化,但是,上衣要么采取“低胸”样式,要么采取“敞胸”样式,总之,领襟开敞,显露出前胸的一部分。如此状态之下,便可以戴一条绕颈的珠宝项链,让宝石制成的坠饰在雪胸前逗人眼光。这个时期,异域的金属珠宝工艺与首饰式样也东传而来,于是就有了李静训镶珠项链那样的珍品。
当然,“项链”是近代才起的称呼,古代文献中,由宝珠贯连而成的链式项饰被称为“珠璎”、“颈珠”或“项珠”:“老生持女珠璎至其叔宅,以告叔。”(《魏书》“泾州贞女传”)“及兰陵死,妃郑氏以颈珠施佛。”(《北齐书》“安德王延宗传”)“非命妇之家,毋得以真珠装缀首饰、衣服及项珠、缨络……之类。”(《宋史》“舆服志”)
由于项链不属于汉晋传统,所以唐宋两朝制定礼服制度之时都只字不提这种首饰,然而实情却是华服盛装一定有璀璨的项链相辉映。尤其在晚唐、五代、宋初,贵妇在隆重场合会同时佩戴多条项链,一条条依次垂映在雪胸之前,材料会有美玉、珍珠、宝石等不一的变化,式样也是从细巧到华丽逐一过渡,恍若20世纪的时装模特穿越到千年前的时空中。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