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艺术作为中国文化符号之一,上下三千年来,它的艺术发展与生存需求始终是中国人最亲密而亲和的一种生活方式和精神文脉。因为书法艺术既是文化的客观载体,又是艺术的“文以载道”。由此,我国历代文人、学者、骚人墨客都会令写字式的书法伴其一生,为之挥毫,为之疾笔,为之云烟而耸翠。亦由此自觉或不自觉地,以他们的苦功含妙理渐变式的成为书法家;以成为代代文人必然所使之书写工具而升华为与文化并存、并茂的另一个成就硕果,即具有个人特性的书法艺术(文人书法),以风流传世。
诗人、散文家、小说家、伟大的爱国者郁达夫先生的书法艺术,便是这个文人属性的、旧时代文人生活模式的、既具有独特个性书法样式,又依附于作家身份而凌风飞的一位书法艺术者。而今,诸多文人、学者、书法艺术工作者在研读郁达夫诸多文学作品的同时,又端详其以书法样式而传世的不少诸如旧体诗、楹联、题笺、书赠、信件等精湛作品后,便自如而如地关注着,亦推荐着其书法作品,如获之便为瑰宝。由是,一些研究郁达夫先生书法的相关人士,便更加欲予以究法与澄观。最可观的是把郁达夫先生的书法并列着大文豪鲁迅、矛盾、郭沫若、徐志摩、丰子恺等书法样式进行艺术比较,以求得郁氏书法的面貌和风采。
我受著名作家郑晓林先生之嘱,为我所敬仰的先贤郁达夫先生具有独特个性之书法作一评述,亦缘而有幸。于是,我便重新解读郁达夫先生的书法,研究其艺术的墨缘与笔性,以及其书法之“纯粹”。
一、书法与风骨
爱国主义崇高之气节与旷达之风骨,这种刚毅之秉赋,大约是郁达夫先生与生俱来的。反馈至郁达夫先生的书写性书法中,便自然地流露出其书性的书质,书质者形质也。这是说质以形概之,形依质存之。因为中国书法的第一特征是人与字的和谐:字即人,人即字。郁达夫刚毅之秉赋是其书质的内在表达,这便是笔性的刚健,这也是个性与风骨的内蕴,而字形外部的开张与潇洒形态,乃是郁达夫为人旷达的象征,这是大丈夫个性书法的外在形象。
一幅落款为:丙子十一月二十四日(1936年在福州的题笺)“酒醉方能说华语”。书迹的外在动态是疏朗有致,取势散怀而显任意恣情。这一外在形态契合汉代大书家蔡邕《笔论》语:“书者,散也,欲先散怀抱,任意恣情,然后书之。”这就是说书法的艺术表达首先是作者个人秉性的外显,而重要的是具有旷达风骨之人,才能畅开怀抱,只有胸怀磊落之人才具备“任意恣情”之气质,而成为有内涵之书法;这二者之构架是书法气象的要素。而郁达夫先生正是具有如上之胸怀与风骨者,因此郁达夫先生天生具备了杰出舒写书法与书法家的气质与气象。读“酒醉方能说华语”其书法的率真与自然,便是一证。
“风骨”既是有成就书画艺术家率真的任意恣情之表象,更是创造艺术美的内在动力。林风眠先生论,艺术除了美的第一性外,第二种利器便是他的力,这力比壮夫还壮过百倍的力,比利刃还利过百倍的威严。以这个论述品评郁达夫先生的书法美、力量美,那是极其澄怀的事。因为除了郁氏书法张扬的个性外,重要的是郁氏大宗文学的内涵中充满着比壮夫还壮过百倍的力,比利刃还利过百倍的威严,这便是文学艺术的无穷精神力。郁氏这个文艺无穷的精神力,借以书写艺术的个性张扬,使其“风骨”的人格更为雄健,以至文艺力契合书法力之双重表象,为人民大众展现了一卷文艺美与文艺力的历史画。这也便是郁达夫先生风骨的人格精神之所在。
二、书法与年华
如前所述,中华民族自文明始便与书法艺术结下不懈之缘,尤其是文人们均为之与其相依相伴,成为终身之“文外文”。郁达夫先生因家有渊源,幼承庭训,自是由描红起笔,习字学文。加之富春之地人文积淀深厚,文风代代兴盛,以郁达夫先生之天生聪颖,开悟之早是自然之事,其由习字学文到运毛笔写文当是平常之态。然这一积淀便非异常,尤其对一位大智慧者郁达夫先生。于是乎他便会由文化之自觉,进入到文化之热忱,成文化早熟之诸多成就。书法也会伴随着他的春华秋实,而热情奔放地似其青春年华,以文挥写,挥写成文,因而书写之书法成为他精神开颜的一维生命。由此书法会随其文章一样而渐渐成形,岁岁成熟,而使其变得有了结构,有了美感,有了会通,以至有了独特风格。
中国书法一道往往是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而进步而发展的。郁达夫的人生是极其丰富而神奇,亦颇有“满天风雨”之气势,由是他的书法是依人生之轨迹而发祥。始读郁达夫先生书法历程:“蛾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三叠阳关低度曲,六街灯火远追车。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1915年)这是我们能读到最早的郁氏书法,字虽早,然已见其书法风规与端倪,这是传统楷书的底气和合着率真性灵的放笔之结合体,似乎着意晋唐名人小楷的端庄与内运。令人吟和着那优美的诗句而耐人追思。又“雪中梅诗稿”(1919年)“林氏山庄香袭袭,谢家庭院絮霏霏。残冬诗思知何处,白雪寒梅月下扉。”此书法与前相较,行气间已更为跌宕,笔墨间亦尤为厚重。不仅如此,书法中又清晰地透露出魏碑遒逸之气质,使人具有人书俱熟的联想。其三“赠山本初枝诗笺”(1931年)“隐隐江城玉漏催,劝君且尽掌中杯。高楼明月笙歌夜,知是人生第几回。”又“赠鲁迅诗笺”(1933年)“醉眼朦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群盲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这二首笺稿书法,更为体现出人生济世的历练,其书法更有文气并闲散之象,达到了一个新的峻厚层面。尚有1936年“春风池沼鱼儿戏,暮雨楼台燕子飞”书法联,诗作对仗极工整,诗意妙喜悦,知其心境佳极,写就书法联也别具华美。这一字外情感使其书风具有特别静气与雅真,成为郁达夫书法艺术的一个座标与高峰。郁达夫先生书法之轨迹一如宋代晁补之书法理论之印证:“学书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人人而传;而妙,必其胸中之所独得。”
三、书法与朋辈
中国书法是文化积淀的发微,故它既是中华大文化的子系,又是文化母系中的异趣、美象。中国历代文人把书法(写字)既作为文化工具,又是异趣、美象的文心发微。故而写字、法书、书道便代代相传,千古不易;智慧而成就者也便应运而出。郁达夫先生是这一文化现象、艺术背境中的一员,以书写而书法之代表者。因为是传承式习惯,是传统文人习性,郁达夫先生自是运毛笔挥写而笔端反复复熟,纵使习帖、学碑随性,终因才智过人、激情文艺而书法必有过人之至。而能与朋辈如鲁迅、茅盾、徐志摩、郭沫若、丰子恺等大师流辈相颉顽,而自有风格。长于郁氏的鲁迅先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旗手。鲁迅的书法许寿裳有评:“先生著译之外,复勤于纂辑古书,抄录古碑,书写均极精美”。证明鲁迅是酷爱痴迷并研习书法的,所以鲁迅在抄录中,上自周秦两汉古籀篆,下至六朝南北碑,无所不习,多者临数十遍。尤于这种春秋岁月的书法浸淫,加之鲁迅自觉地追愬书法真谛,溯本求源,本性地探求北碑古意,以体现篆隶精神,所以作为“书为心画”的书法又成为鲁迅文化生涯的又一主题。笔者读鲁迅与郁达夫之书法可得:鲁迅书法,具有碑茂、帖逸、“欧底”、隶势,并融入篆之遒劲,成一代书法大家。郁达夫书法,大约具有魏形、帖气、瘦削,劲挺和宏厚宽博,呈传统与抒性灵的一代文人书法家。
和郁达夫同庚的徐志摩的书法,在民国书法盛极的五大派中属于郑孝胥一脉的。徐氏书法相对于郑派“不拘于古人之范围”后,又转向“康派”(康有为)而“尊魏”。所以徐志摩转习魏碑。由是诗人徐志摩的书法体现出一种清俊雅逸、气吐霓虹的风范,谋篇布局闲雅疏朗、气韵连绵。可以让人深深体会到其作品无论是唐楷、行草书、魏碑,皆中锋用笔,缓而不急,藏而不露,而呈郁郁芊芊之志。郁达夫先生之书法与徐志摩相比较同样是属文人书法,而郁达夫的书法字态更具个人性格风采。所以有人认为其书法行文跌宕而富浪漫感伤的气息。因品性而显真率而明丽,因侠义而呈热情而酣畅。所以郁氏的书法字中有性情、见自我,率性而为,表达出了“无障碍”的个性。如是徐志摩书法之内美的郁郁芊芊对应着郁达夫外逸的力求劲拨,二者是一阴一阳而动静对应,又各心得其妙。
我们通过比较,回溯唐代虞世南《笔髓》句:“字虽有质,迹本无为。禀阴阳而动静,体物象而成形,达性通变,其常不住。”妙哉,“迹本无为”书法一道当如“徐柔”、“郁健”的秉性而现阴阳之动静,此乃书法创造之真理。
兹录柯文辉先生语,以接本文之书韵。“郁达夫是一个才气纵横的人,他对社会黑暗的揭露和自我解剖的勇气都曾经摇撼过读者的心灵,这就注定了他的作品以及书法不会拘于常格。郁达夫书法的结体,很像他文学作品的结构,即在小说中渗透着散文之美,在散文中散发着浓厚的书卷香味,以及清远悠远的诗人气质。”(作者系著名美术理论家 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