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金楼

中国传统画论历来强调人品与画品的统一,王流秋自己亦相信先要有高格调的人,才有高格调画.我与王流秋相识相交已久,他为人的格调是很高的,他的话我认为亦是格调很高的.王流秋的画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个是新中国成立前后到1957年反右,这个时期中他积累了在革命队伍中的丰富的生活经验,铪的到部分是革命题材.1947年所作<<伤员看望医生>>创作素描,朴素、单纯、深沉，此时已见手笔不凡，为新中国成立前的他的代表性作品。新中国成立后，1950年王流秋以《反霸》一画一鸣惊人，是一张当时一流水平的创作素描。他的素描受米勒和柯勒惠支的影响很大，在形式感上更接近米勒，画风纯净、质朴、淳厚；画面讲究形的单纯，讲究外轮廓的提炼概括和线的力度集中以突出形象。他画过好多张素描创作构图。此时他致力与素描 ，〈〈反霸〉〉是他创作素描的代表作。他以后转入油画创作，如〈〈淮海战役〉〉。在北京马克西莫夫油训班学习时，画了油画〈〈转移〉〉〈〈黎明〉〉。为了避免矫作和公式化、概念化，想以不同一般的视觉来反映战争和部队生活，此时是他穿做的旺盛时期，打算结业后将多幅较大的反映战争和部队生活的构图画成油画。“反右”打破了他的一切计划，他被逼长期停笔。

第二个时期是“文革”在狱中以油和漆为主要材料作的小幅油画，他画出了不少佳作，集成〈〈和璞画集〉〉。这是狱中要他帮油漆师傅在家具上铪花鸟鱼虫造成的机会。此时期他对色彩作了成功的探索。本来在马克西莫夫油训班是虽以“苏派”油画为主导，他已开始对浪漫主义和印象派的色彩感兴趣，但毕竟有“苏派”风格的限制。此时在逆境中反而有了艺术上的“自由”。所以能用红、黄、蓝、白、黑五种油漆为主、再用其他颜料调出极为细腻丰富的色彩来表现对象，对他这批微型画很是精彩。一位对他素所崇敬的学生，对他这批微型画进行评述；“王老师这些小油画成功地再现了那一地区充满特色的景致，隐隐地流露出画家当时埋藏在心底的忧郁，也可以看出大自然如何抚慰并激励折合这位饱经风霜的老画家寂寞的灵魂”。“我就是这批画的第一个读者。是的，这也是他的用忧思与挚爱在苦难中谱成的心曲，是一个画家用生命捍卫艺术、献给世人的美玉，是他坚忍不拔、求美不舍的最生动的印证。我们诚然为无数前辈的杰作所折服和倾倒，但我们知道王老师的这批作品所产生的背景，我想谁都会为它们做蕴含的深刻内涵而激动不已，仅是做璞玉产生于狱中这一点，就足以震撼人心引起无穷的思绪了。”这一评述有深刻动人的一面。但从另一方面看，此时用色之如此鲜丽、绚烂、细腻、饱和，仿佛不以前更跃动青春的旋律，洋溢着欣欣向荣的朝气和乐观精神。即便是像此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风暴来临》这样的取材，在特定的气氛中亦还弹奏着蓝色的和谐。此时作者正在试验印象派的色彩，足见形式和内容往往相互制约，有时形式亦可以制约内容。或者确实是，画家虽然身处逆境，却对未来充满的信心，一钟多年来被压抑的强烈的生命和希望之花、一种热切的向往自由的浪漫情怀，借着印象主义的色彩一下子迸发出来，流光四射，犹如布满在夜空中的节日焰火。

第三阶段是回校以后到现在。《和璞画集》中王流秋已多少有探索中国画风的意向，这阶段作者在色彩成就的基础上，想探索线的语言和对传统民族、民间形式的结合方面迈大了步子。对此王流秋有了一段自述：“1980年以后，有意识多用传统观念凭速写和记忆作油画，并搜集木版年画、剪纸、古籍插图、专刻石刻拓片，并临摹国画以充实技巧，希望油画有点东方特色和民间艺术的强烈的形式感。”又说：“我放弃了制作繁重的战争题材。一是精力不足；二是无法适应左右不定的政治标准。晚年若有余力就画简易的题材较合适。”为此他画了不少油画静物、人物、肖像，特别是风景。虽说是“简易的题材”，他却为此去过大西北和新疆、去过闽南，并画过自己的出生地泰国的景物，以多方面的风物来体现民族、民间形式的结合，有时甚至直接以民间的故事、年画题材和形式搬上画面，来探索新形式的创造。此时用笔用线力求洒脱自然，于不执着不经意处去获取形式和语言的高层次的表达。1986年我曾为王流秋一次展出写了一下这些话：“王流秋同志在其坎坷的年代以油漆代油画颜料，探索油画的民族风格。终于得以北去祖国边疆，在辽阔的黄土高原上纵情驰骋。他的边陲风物、新疆姑娘和敦煌佛像作品，用色丰富复杂，线条以拙胜巧，笔触寓妩媚于乱头粗服之中。此外，近年重游出生地泰国，亚热带佛寺村舍的旖旎的风光，在他的笔端写出了南北文化深层的血缘关系。”本阶段作品看似随意，却是难度更高，需要多方面的修养和多维的视角的综合。目前的问题已不单单是线与色彩的问题，这里面有东西方造型观念以及古典的、民间的、现代的艺术精神和冲突与融汇、对立与渗透，它充满了矛盾又充满了生机和张力。

这莫非又是王流秋一次披星戴月的长途跋涉，一次急于想赶上目标而又不易达到的旅程？

王流秋成这样表露他的心境：

“70年是漫长的，我却觉其短。回顾一下走过的路布满坎坷艰险。半生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白白流失太多的岁月，虽然‘改正’、‘恢复’了，但时间不能失而复得，这才知道时间就是生命！”

“多年来做同一主题的梦，梦中总是行色匆匆，去赶不明目标的路：追火车脱了班，赶轮船船已离岸，总是慢了几步，心情十分懊丧------。”

“我归结为失落了生命的一部分，最有朝气的部分------到了退休，以为能自由支配我的余生，却已经晚了，------我知道我有根弦绷的太紧，它会段裂------。”

王流秋不无伤感，其实我们都有伤感，因为我们同样“失落了生命的一部分，最有朝气的部分”——整整20年的盛年黄金时期。但是伤感对我们来说，只不过好似一种心理调节和平衡，因为有时候我们亦需要自我安抚一下，而长期以来我们能够生存下来的是靠着更为坚实的东西。这些年来我们的遭遇亦强化了我们的生存本能和生存意志，我们已经惯于在生存的旅涡中爬上来晒干身体重新振作。当然，王流秋的确比我们经历更多的震荡和困扰，他有心力交瘁之处。他多次因心脏病发作而入院，有时甚至很危殆，因此他说他的弦会绷断。但我总觉得他仍旧一如往昔地具有异于常人的顽强的生命里帮助他克服一切。此中如果有神助的话，那神就是艺术，是他倾毕生所追求，历坎坷而无悔的艺术，他从中领受到真诚的欢乐与幸福，远里功利，忘却得失，始终乐观自信。所以说有希望、有追求者不老。画家王流秋晚年的心境和艺术正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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