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老郭，一抹浓密的络腮胡，身量魁梧，目光深沉凝重。他说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由“1”和“0”构成的，比如酒壶和酒杯，酒壶是1，酒杯是0；比如画布和画笔，画布是0，画笔是1……所以，他要取1和0的谐音管自己叫“伊灵”，就是要集万物于一身，尽可能让自己活得饱满，活得周全。 
　　20世纪80年代，他辞掉工作自费骑自行车环国旅行，考察民间美术，这一经历使得他的画中也融入了类似“图腾”这种民间文化的东西。他是从野草堆里蔓生出来的艺术家。
　　喝了点小酒的老郭开始了我们的谈话。“酒后的话都不可当真啊！”他笑着说，“但都是实话。”

　　圆明园画家村的真实记忆

　　新西湖：你是最早进入圆明园的艺术家之一，最初是怎么样的一种力量让一群来自全国各地、醉心绘画艺术的年轻人，不约而同地聚到哪里了？
　　伊灵：最初来到圆明园画家村的，有很多是中央美院的学生，毕业后不满意学校分配的工作，一时间又找不到新单位，经济状况也很窘迫，当时圆明园福缘门村的房租是50块钱一个月，生活成本很低，而且离北大、清华特别近，平时还能去食堂蹭个饭，澡堂洗个澡，于是就住在那边了。最早的一些人过来后，媒体做了一些报道，有些志同道合的人在火车上看到报道，就本能地被指引过去了。我流浪到北京，就待在那了。

　　新西湖：圆明园那个时候有多少艺术家？
　　伊灵：最多的时候两百人左右。

　　新西湖：在圆明园画家村的时候，你的收入来源是什么？
　　伊灵：纯粹靠卖画为生。90年代初，最便宜的时候卖过10块钱一幅，遇到老外可以卖的贵一点，要100块钱。卖画的收入很不稳定，经常是物物交换。当时我画一个木瓢换一瓶二锅头啊，换两颗大白菜。反正只要我活下去，有人喜欢我的画，我就会画下去，那会儿人都比较纯朴，我画画别人喜欢我就会送。后来有朋友老说你别老送老送。可是你想那些喜欢我的画的人，大冬天的，他们单位发的大白菜，骑着自行车那么远给我送过来，确实很感动，所以送白菜、送块肉，我都可以送画作为报答。实在没饭吃的时候，也去偷过人家储藏在院子里的大白菜。

　　新西湖：哪些人喜欢你的画？
　　伊灵：北京有一些外国人，他们很欣赏中国民间的这种绘画，会买我的画，也有些人是同情我，带点鼓励性质的，虽然买画的那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是足以让一个画家有信心画下去。有一次，一个意大利老太太用300元买了我一张画，她以前都是买中国农民画的，我问她为什么会买我的画，她说：“你的画虽然比那些画贵一点，但是我觉得很有意思，今天看和明天看不一样。”我觉得这个老太太启发了我，使我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创作的某个方向。

　　新西湖：圆明园的时候是有钱大家花吗？
　　伊灵：那个时候都是体制之外的，大家都很讲江湖义气，江湖道义，就是道德。比如我刚卖了画，听说谁交不起房租了，就会主动把钱送给他，得到过别人帮助的人才知道去帮助别人，这是一种传递，借钱也很正常，这张卖出去了，不知下张什么时候卖出去，开口借钱也是自然的。但借钱是要还的，这就是规则。

　　新西湖：生活这么难，有想过放弃吗？
　　伊灵：最低谷的时候，我曾想过自杀，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当你遇到恋人离开，亲人去世，所有的财产被偷，合作伙伴也撤走，而大环境又很不明朗等等多重打击时，人确实会想不开。那是我在圆明园最低谷的一段日子。你试过大年三十的晚上一个人过年吗？现在想来挺可怕的，不是说我没有亲人和朋友，那年我就想一个人待着。

　　新西湖：坚持下来的精神动力是什么？
　　伊灵：圆明园所有的画家都是具有理想的现实主义者。我原来想的是最好像基督山伯爵一样，带着一大堆珠宝回去，报答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惩罚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

　　新西湖：为什么后来离开圆明园了？
　　伊灵：离开圆明园是迟早的事情，很多人介入的话，就不好玩了。艺术家就是装修工，把这个地方营造出氛围来，等到它变得商业化了，就去下一个地方。

　　新西湖：现在的宋庄和当年的圆明园画家村可以相提并论吗？
　　伊灵：圆明园画家村是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生存现象和文化现象，在中国社会史和艺术史上都会留下一笔。宋庄仅仅是“衍生”的一个理想，但它的规模和未来的影响都是无法估量的，尽管现在宋庄得到社会和官方的认可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已经是另外一回事了。

　　艺术家的成功离不开生活经历

　　新西湖：当时和你一起在圆明园的画家，有一些人是以飞跃的速度在发展，比如方力钧，2007年，他的一幅作品《1997.1》成交价过千万。你怎么看？
　　伊灵：对，像方力钧、岳敏君、杨少斌，他们都是很成功的艺术家，六十年代出生的成长背景注定了他们的不平凡，他们太努力了，在那个年代，就那么几本大师的书，啃得一塌糊涂，他们是中国艺术未来的栋梁。但这个社会比较庸俗化，大家都去关注成功的热闹，实际上成功者的背后还有更多的做铺垫的人，他们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很不容易，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的状态。

　　新西湖：他们的成功，有没有一些规律可循？
　　伊灵：第一是对中国传统文化要有深刻的了解；第二需要走遍很多地方，不断地去看去学，艺术家需要与众不同地生活经历；第三，明确自身的人生经历和绘画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能光看作品不看人，也不能只看人不看作品，艺术就是创新就是突破，只有不能不断地突破自己，才可能成功。

　　新西湖：你怎么看体制内的画家？
　　伊灵：我是一个江湖中人，我和自己说，不要去掺合学院派的事，他们调侃我，我无力还击。因为我是赤裸裸的，很不好看。但我想，总有一天，他们站在我面前也很不好看，那些光屁股打赤脚的人一定会站在他们面前，说不。

　　新西湖：现在有没有什么打算？
　　伊灵：现在的我已经没有自我了，我的美好我的青春早已放在唐古拉山的石头下了，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了，不知道明天要去哪里，会到哪里，我画的画也是很情绪的东西，我不会给自己定作战计划，永远不会。作为一个艺术家，必须是这样的，如果我明天活着，我会觉得很幸福，我又多活了一天，是我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