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曾有幸亲手布置林风眠玉泉故居,亲历林风眠百年诞辰纪念展与研讨会,然年岁尚轻。十年来,也曾追随先生年轻时的游学之路,去觅求令先生沉醉的印象派及现代主义艺术。而今,于西泠遇见这幅静物《白罐》,本是最简单不过的画面,白罐与三个果子,却令我迷失其中。仿佛上下百年、中西合一的意境尽数凝聚于这一方形尺幅之间,引我惘然坠入时空交迭、纵横自如的隧道,领我步步走入先生执着一生,孤独求索艺术真谛的精神堂奥。
林风眠的静物画创作始于20世纪40年代中后期,即从重庆回到杭州之后。据浙江画院的翁祖亮先生的回忆,“在杭州玉泉林风眠先生的故居前原有一块园地,中间是草坪,四周种花和玉米,玉米和有些花长得很高,进门后绕过篱笆才能见到站在台阶下的林先生。林先生很喜欢这块园地,他常说:‘享用自己种的作物特别亲切,玉米可以吃;花可以画静物。’林先生的静物画可以说是他的另一隅更重要、更亲切也更有收获的实验园地,不论是在他的艺术探索期和成熟期,都贯穿着对静物画的探索、实验和创造。”(翁祖亮,《林风眠的现代中国静物画》发表于《林风眠与二十世纪中国美术》,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杭州,1999,p605)
从先生早期的静物画中,我们或可寻觅到法国后印象派大师塞尚的艺术踪影。他曾说塞尚的画“会使人想到巴黎的大风琴声,朴实而深沉地萦绕在人们的耳畔” (郑重,《林风眠传》,东方出版中心,上海,1999,P20),并很早就接受了塞尚关于以静物来研究画面空间构成的理论和影响,同样也把静物作为实验园地,试图用中国的水墨和色彩来组合画面的空间与物体的全新整体结构关系,突破传统中国画中物象与空间那种惯用的虚拟关系。这样的实验,在40年代就已卓见成效。先生大多以置于窗前的器皿、果盘、花束、鱼缸等为表现对象,画面空间以方、圆形进行分割,物体也不出方与圆的母形。不同弧形的物体往往与不同方形的台面与窗格,在对比与分割中组合紧密的整体结构。直至50-60年代,其静物画不仅风格独具,也日趋成熟。
林风眠(1900~1991) 白罐
纸本 彩墨 69×67cm
出版:_《中国巨匠美术周刊——林风眠》,P18-19,1992年。
《林风眠全集——下卷》,P14,1994年。
《中国现代主义绘画大师——林风眠》, P137。
《二十世纪中国西画文献——林风眠》, P174。
《白罐》正是林风眠于1964年所作,堪称其生活于上海时期的静物画代表作之一。这幅画作过去广为刊录于林风眠的专集画册内, 90年代初台湾的锦绣出版社发行“巨匠”系列丛书,在《中国巨匠美术周刊:林风眠》专辑中,知名美术史学家郎绍君曾以两页篇幅介绍这幅《白罐》:“林风眠在静物画中进行多种形式的试验,探索构图、色彩、色与墨的结合,并表达某种心情和情绪。这幅静物,只画了一个水罐和三个果子,却给人以丰富的感受。罐子是白色的,近乎单调,果子用了红、黄、蓝三原色,把白罐衬得突然高贵起来;有意思的是背景和桌面分成三个方形:一个正方,一个竖长方,一个横长方,而三个方形的颜色,又分别是红、黄、蓝三色与黑的不同调和。换言之,整个作品用的是红、黄、蓝、白、黑这五种最基本的颜色,将它们略加变化,就成为如此庄严、纯净而丰富的画面。我们不妨说,红、黄、蓝是西画的基本色,黑白是水墨画的基本色,五色合起来就成为林风眠结合中西绘画的基本色,他组合五色,使它们变化无穷,让它们所代表的两种文化自然融合在一起。在形的设计上,作为主角的罐子和果子都在圆形中变化,作为背景的三个色块都在方形中变化;这是方圆的对比、交互和组合,是西方现代艺术构成的重要方法,也是传统中国绘画尤其山水画处理物形的重要原则。还值得一提的是光的处理:那只白罐和一只绿果子被照耀着,闪闪发亮;但其它诸物包括桌面和红果子等都未受光,这并不是对象的实际状况,而是画家赋予对象的状况,即画家为了形式的需要创造的光线;在林风眠的绘画中,这是十分重要的特质。”(郎绍君,《中国巨匠美术周刊:林风眠》,锦绣出版社,台北,1994, 18-19页)
2005年,林风眠重要作品在北京展出时,郎绍君再度撰写论文,他再次指出《白罐》为林风眠的静物画代表作之一,提到:“在静物方面,也是林风眠绘画盛期的主要体裁之一。1950年代初,他画过一些笔触粗壮或带有构成性的作品。但这些作品大都在‘文革’中毁掉了。约1950年代中期以后,他画了很多置于杯盘瓶罐中的花卉、水果。这些作品把注意力集中于色彩的表现,笔触的写意性和构图的创造。它们接近了直观印象,又与流行的写实模式化保持着距离,坚持着自己的唯美特质和探索性。但这一时期的静物没有过分抽象化和平面化。它们的特点是精致、微妙、丰富、多变。如画集中的《白罐》,对圆椎体、圆形、方形的平面关系和黑白、红绿对比色调的表现;……”(郎绍君,《从探索到成熟—林风眠 40至70年代的绘画》,《典藏古美术》,台北,2005年5月号, 113页)
尽管我们并不确定此画创作的具体月份,只知其创作于1964年。然而这一年,于林风眠来说,是不平凡的一年。4月,《美术》杂志第四期发表了《为什么陶醉?——对“我爱林风眠的画”一文的意见》。该文章认为米谷欣赏林风眠的画是“古代颓废诗人最喜吟咏的(前途茫茫,何处是归宿)情景”,“是那种凄凉带有伤感色彩的情景”,“表现了孤寂荒凉的情调”,“和社会主义时代人民群众的情感意趣是格格不入的”,“是很不健康的”,宣扬林风眠这类作品“是错误的”。文章批评米谷宣扬了“错误的”、“不健康”的美术作品,实际就是对先生的批判。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1965年11月,姚文元发表文章批判《海瑞罢官》,历尽磨难的先生预感到更严酷的时刻将至。他收起了画笔,甚至和学生潘其鎏一起把积累了几十年的画作烧的烧、毁得毁,更多的是泡在浴缸里做成纸浆从马桶里冲走。可以想见,《白罐》保存至今真正得来不易。尽管它表现的是静止的无生命的物体,却因物与形构成的诗韵、色与线演奏的音符,赋予其静观内省的特质、深邃隽永的诗韵,更体现出先生的创作理念、趣味和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