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中国是东方漆艺的发明古国,从河姆渡的朱漆木碗开始它至少延续了七千年,这样一种利用漆树汁进行艺术创造的古老样式,正在被漆艺术家唐明修在中国美术学院以极具东方特点的方式传授着。
漆画是世界最古老的画种,保持材料的多样性是保证世界文化多样性的物质起点,视觉艺术亦概莫能外,唐明修拒绝材料上的趋同性,坚守大漆自我边缘,追求媒介上的差异性以保证文化上鲜明的个性,他经历了自85新潮以来形式觉醒、文化关怀和样式超越的每个阶段,没有迷失在欧风美雨的时尚中,正如上世纪初留法的范和均和雷圭元,他们以工读的方式在巴黎的漆工坊学习修复十七世纪前后由东印度公司运入欧州的中国款彩屏风〔因从印度的东海岸一线名为克罗曼多的地方中转运往欧州,此款彩屏风又被称为〝克罗曼多屏风〞〕,此屏风在欧州构成了风靡一时的〝中国房间〞,百年之后,他们对祖国古老漆艺的文化敏感,一脉相承地在唐明修身上得到延续,他一直关注东方漆艺自身的文脉:从山西大同司马金龙墓北魏漆画到马王堆朱地漆棺的巨作,从三国漆器的犀皮装饰到明代漆器的彰髹,深厚的漆文化修养与广泛的漆艺术实践,使唐明修在漆艺的平面形态中选择了一条不同于西方架上凹凸分明的、综合材料倾向的道路,即追求纯正大漆内敛的东方气质:在平坦的表层下呈现无限丰富的复杂性。
“丹漆不文,白玉不雕”〈汉•刘向《说苑•反质》〉平坦的表层下呈现的复杂性,可以是不断演绎的图式,也可以是不断重复的素髹,素髹是宋代漆艺的时尚,是宋代人文精神的一种象征,素髹单纯但不单调,高分子结构的天然漆经过人工无数次的髹饰和推光,人的所有修养、造诣与哀乐都可以被物化记录,天然漆不可替代的视觉及手感:厚重、幽深、静谧、古朴、含蓄、蕴润、毫光、内敛、特有的朱、神密的黑……等文化感觉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呈现。唐明修《禅板》的微妙就是造物的收放起伏、人生的低吟浅唱,随着视角的移动,细腻的形色被折射的光色表达的委婉有致,这是一种中国式素髹表达的现代性,从创造方式到观看方式都别开生面。
传统漆艺作为文化遗产,是当代漆艺表达的丰富的语言宝库,它是一种创造的资源,而不是创造的目的,当代人的尺度容易在媒材的庞大传统中丧失,特别是传统愈悠久,工艺愈庞杂,中国精神的“器”之观,愈容易被工艺的“器”之观所淹没。当然漆工艺作为语言一定会表达和呈现人的精神状态,漆艺平、光、亮的视觉效果,恰恰是一丝不苟追求精致精神的结晶,是人的精致气质的一种“器”的隐喻。这种气质不独异邦所有,但中国文化中纤穠、华丽、精美之外亦有雄浑、高古、豪放、疏野、奇堀、瑰诡、荒寒、瘦劲、枯澹……不一而足,应该说当代艺术所表达的精神领域,不是几种气质所能替代和涵盖的,所以唐明修总努力在寻找一条有别于东邻的漆艺创造与教学的新路:在规定性的传统漆艺教授流程中,进行开放性的个性化引导,并在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手传身教中,将媒材与心手之间积淀了数千年的、高密度的表达细节传授给新一代,同时也在新一代与古老媒材碰撞所产生的漆艺新形态中,得到教学互长的启迪。
唐明修把天然漆作为漆艺的学术方向和物质起点。并展示了建立一门学科的起始阶段的收敛性思维的特征:选择一个物质起点,保持一种文化身份,进入世界艺术之林,阐释几个基本概念,界定一些学术边界,遵守若干游戏规则,再致力于仅仅属于它的艺术和文化创造……人们的思维在向一个符合自身逻辑的起点聚焦收敛。人类往往用发散性思维作前卫探索,又用收敛性思维作学术建构,唐明修正是收敛在天然漆的材料基础上来审视漆艺术的学术标准和文化价值的人类往往用发散性思维作前卫探索,又用收敛性思维作学术建构,唐明修正是收敛在天然漆的材料基础上来审视漆艺术的学术标准和文化价值的。
在艺术领域中如何看待传统媒材文化再生的能力,是衡量一个艺术家文化底色、文化眼光的重要标志,唐明修从上山到下山都潜心于研究如此古老流淌了数千年的漆树液在当代的各种可能性,人们已看到承传至少七千年的汉民族传统物质生产流程无可奈何地萎缩,而星散到屈指可数的研究古老漆艺的工作室,是否能继续传递漆文化的薪火?生存?还是死亡?人们无遐顾及这莎士比亚式的诘问,几近消失、迅速边缘的中国漆艺怎样在少数人的坚守中,保持它应有的文化品味和艺术高度,成为学术界关注漆艺的一个焦点。春秋战国至汉代500年的中国漆器时代所创造所弥漫的精神气质:深邃、幽远、虚玄、斑斓、扑朔迷离、奇玮谲诡、瑰丽流畅……还能在当代漆艺家得到感应与延续吗?唐明修对传统漆艺独特的语言质感和文化感受上越细腻,他就越有新的表达愿望和创造冲动,而高强度的教学总使他处在教学与创作相交织、相牵扯,并时时萌生光阴流逝、时光如梭的紧迫感。
明知时光生命紧迫,还不厌其烦一层层地髹、一遍遍地磨,髹进岁月磨去生命,在髹磨中唐明修在寻找什么?他走过漆艺的图式革命、材料实验的探索历程,从传统工艺到现代主义都无法慰籍他那外表放浪内、心孤独的寂寞,或许只有在不断髹磨的过程中,才能不断发现并印证已经物化了的自我。
〝力透纸背〞是对水墨纵向功力的描述,其实相对于漆层的厚度,宣纸的纵向尺度可略去不计,就水墨在宣纸上渗透漫延而言,水墨是在横向的平面上,瞬间就敏感地表现了作者的心性功力和教养;而漆艺则是在纵向的高低维度上,通过长期积淀才呈现出作者的性情造诣和修为的,而这种重视纵向的造物和髹饰过程,需要繁杂的材料准备、严谨的流程、动手的能力、劳作的习惯和足够的耐心……可以说漆艺是苍天为对手工创造有成就感和愉悦感的人而准备的,特别是可以以精神表达和生命探索为寄托,且能自得其乐的漆艺家,更是可遇不可求,其中的庞杂足以吓退以艺谋利和为博取〝修为〞的雅号而浪得虚名者。
唐明修是通过漆艺的纵向空间创造,追求人在时间的维度中如何达到自在境界的艺术家。把视觉效果单一化是艺术创造精神走向萎缩的预兆,天然漆视觉效果的丰富性,是关注精神丰富性的当代表达的基本标志,而推进视觉效果的丰富性,必须在工作室中对天然漆的一切形态进行实验、体察、对话和感受……唐明修深知漆艺家回到材料自身、回到每个人真切感受和个人独特性上的重要:只有不要以他者的感受为感受,不要以他者的是非为是非,当代性的人文表达才有自在的起点。
如果说数千年的工艺形态,使以往的漆艺家注重传承有序的技艺资源;以及以架上形态吸纳画种演绎的形式资源;那么以唐明修为学科带头人的中国美术学院漆艺,则是一种更加关注技艺资源、形式资源与当代精神资源的遇合与溶汇的实验形态的当代漆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人们会看到,漆艺——这一世界最古老的天然材料、视觉艺术的古汉语,将在新的文化语境中作出当代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