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有“素以为绚”之说,佛教倡导“六根清净”,道家追求“清心寡欲”,《庄子·刻意》更提出“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就士大夫群体来看,无非山林、庙堂,山林人士倾向于与世无争的“平淡”,自不待言;即便是高居庙堂之上的君王也不能违离“淡”,更何况文臣。这一点董其昌特别加以明示,他说:“昔刘劭《人物志》以平淡为君德”, 这里所说的“君德”即“主德”,刘劭《人物志·流业第三》有“主德者,聪明平淡,达众材而不以事自任者”之说,即作为人主,要聪明平淡,善于驾驭各种人才而不必事事躬亲。
由此可见,董其昌对于“淡”这一境地的妙用有非常清醒的认识,一“淡”字即可弥合很多对立面,“淡”也是士人最终的心灵栖居之所。从选择“淡”作为自己的核心审美观念来看,足可以凸显出董其昌对于那个时代艺术风尚的悉心体察,也能看得出其主盟艺坛的抱负。
同样的审时度势还体现在对“淡”这一概念的阐释,其论说不无互相抵触,又似乎合乎那个时代的人情世态。
董其昌说:“撰述之家,有潜行众妙之中,独立万物之表者,淡是也。世之作者极才情之变,可以无所不能,而大雅平淡,关乎神明,非名心薄而世味浅者,终莫能近......无门无径,质任自然,是谓之淡。”从字面意义上看,或以为“平淡”是一种不事张扬、消磨棱角的清淡艺术风格,但董其昌所说的“淡”实为“质任自然”,这是对“淡”本来意义的重新解释,或者说给“淡”增加了新的内涵。
书法艺术理论中倡导“自然”这一命题由来已久,最早可以追述到南朝初期的羊欣,他说“张(芝)字形不及右军,自然不如小王”。“自然”后来为“天然”所代替,成为书法美的一个重要概念。为何董其昌不直接用“自然”这样的概念?一者不愿因袭前人而自立新格,一者还是出于不必要的对立,而将本来是比较激进的内容用“淡”来加以包裹,“自然”毕竟是道家的核心主张。
董氏在此制造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觉,即以“淡”为表,以“自然”为里,这样给他在解释古代书法、应对时下各派时提供了很多游离的空间。关于这一点,在针对张旭、怀素草书的阐释上表现得尤其突出。他说:“怀素《自叙帖》真迹,嘉兴项氏以六百金购之......余谓张旭之有怀素,犹董源之有巨然,衣钵相承,无复余恨。皆以平淡天真为旨,人目为狂,乃不狂也。”
张旭、怀素以狂放著称,尽管怀素有些作品如《小草千字文》确实平淡,但此处说的恰恰是《自叙帖》,怀素最为狂放的作品之一,董其昌以“平淡”称之,这里的“平淡”肯定不关乎风格,而是一任自然、天性罄露的艺术精神。对于颜真卿,董氏之说也是如此。他说“鲁公行书在唐贤中独脱去习气,盖欧、虞、 褚、薛皆有门庭,平淡天真,颜行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