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启新
小的时候,记得放在家里阁楼角落的笔筒有好几个。我好奇地问父亲这个做什么用,从小学校长沦落为泥水师傅的父亲说,放笔用的。自从被打成右派后,父亲除了记出工的账目外,几乎很少用笔。父亲说,爷爷传下来到他手里还有四个,质地分别是毛竹、青田石、黄铜和青花瓷。文革破四旧时,家里藏的马孟容、汪如渊的字画全堆在厅堂里偷偷的付之一炬,倒是笔筒与破烂堆一起不显眼而留了下来。再后来除了青田石雕的笔筒,其它的也不知所终。几代的书香传家,唯一能见证的就是一个笔筒了。
这是一个僻静小县城的故事。不过那个年月天天上演对文化的全武行,文化变成一个见不得人的浑蛋。“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再度成为现实版。不过关于笔筒,从我父亲因长年抹石灰砌砖长满老茧的手掌托起的姿势,以及与其对视的痴迷眼神,不谙世事的我,还是能从他的脸上读出——一个自由知识分子的失落和困惑。他的苦笑也许是回想孤灯下的笔筒,陪着他度过无数个求知的日月,如今,它却被弃之如草芥的无奈。几十年过去了,这场景依然深深烙在脑海中:画面浮现一只冷艳的青花瓷笔筒,以及窗外傲雪的梅花枝。
一个来自笔筒的记忆定格虽是无意的。但是今天的我可以因职业的关系接触很多的文物。我习惯用手去抚挲着这些各类与生活息息相关的用具,其中也包括不少别具一格的文房用品。在文化又重新恢复尊严的年代里,它们又回归到应有的位置。我想,如果父亲的那几只笔筒保留至今,它就是文物了。因为文化的内涵已使这些看似古旧的器物恢复了温度。一件冰冷的物,因为注入文化的附加值,它就变成了有情感有记忆的活态物。一件被称为文物的物质,或多或少都包裹着历史、艺术、科学三层价值内涵,归根结底就是背后的文化支撑力。过去,文化被否定,演绎文化的个体甚至集体也都无足轻重了。在破四旧的呐喊声中,像破棉袄一样被抛弃,当文化回归了,文物实至名归——一种文化的载体重被世人珍爱。
瓯窑也是这样一种值得永久珍爱的文化载体,我认为它是东瓯大地上最土著最有文化的“孩子”之一。过去,一直被忽视。原因是比它迟的越窑,特别是宋代以来龙泉窑,官窑等名窑都产在浙江,仿佛有着一山不容二虎的局面。但是,当我们重新回过头来认真审视一下,却惊讶地发现,其实瓯窑的东西真的非常有文化。在江苏镇江市博物馆里,有好几件东晋南朝瓯窑的产品,如东晋瓯窑青釉点彩四系带盖瓷罐、东晋瓯窑青釉褐彩鸟食瓷罐;南朝瓯窑青釉“政”字款四系带盖瓷罐、南朝瓯窑青釉瓷虎子、南朝瓯窑青釉鸡首瓷壶等,那造型与做工才真是叹为观止。此外,文房用品也是瓯窑的一绝。比如,眼前的这一对三国瓯窑青釉笔筒形器,我就很喜欢。可能受小时的那种记忆的影响。第一次从一本瓯窑的画册上看到这笔筒形器时,就仿佛有着似曾相识之感。当然,他有一千七百多岁了,只不过穿过时空隧道,我感到,其实对文化的景仰是从古至今一脉相承的,哪个时代如果背弃文化,那么,它最终也会被时代却背弃。这对笔筒沿口两圈弦纹,笔直的器身上部是两圈弦纹,然后弦纹之间是刻划的三角纹饰。它是用高岭土烧成瓷笔筒,做工极为简约,就像是水墨画的画意,不着一笔,尽得风流。当你凝视着它,它那青中泛黄的釉面,如同平静的水面,倒映你,你在看物,而镜中的人在看你。试想,席地而坐的人,边上放着这样一对笔筒,笔筒里插着紫毫笔,主人时而快疾挥毫,时而倚窗远眺,静谧间,时光流逝,彼此无语却是天然默契。最后,主人要离开了这个世界,也不忘随身带上,如同故人,相约九泉之下。直等到有一天,它再度回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