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博物馆古琴研究专家唐冶泽可能永远都不会忘记,2010年1月11日那天打开三峡博物馆古琴库房那一刻,他和身边同去的人那个惊艳,这批从上世纪50年代收进之后,深藏60余年的唐、宋、明、清古琴,呈现在他们眼前,像阿里巴巴打开山洞、基度山伯爵打开法里亚长老剧透给他的海盗宝窟。
但这样的感觉,也只有在同去同观的外地琴家金蔚、重庆琴家黄建华、李成琳他们眼中闪现;对不懂古琴的朋友来说,有些琴身开裂、漆层剥落、配件失落的琴,也看不出有多霸道。这了这批破损较重的古琴光彩重生,天音再振,必须大修。不久后,三峡馆聘请各方高手,摆开国内空前的修琴工场,苦战三月。
著名古琴家李明忠、金蔚对重庆古琴慕名已久,1998年10月紫禁城出版社推出《中国古琴珍萃》图录,重庆有三张琴名列其中。有缘看到三峡馆古琴的李明忠和金蔚两位琴家,也是修琴高手,他们注定还要和这批琴结下更深的缘。李明忠是西安音乐学院古琴教授,先后为浙江省博物馆、中国艺术研究院修过古琴。他和金蔚组成的团队,承担了重庆古琴的大修。李明忠说:“三峡博物馆的琴从总体上讲,虽然比不上故宫最顶级的几张琴,但与其余的琴比一点也不差。”
李明忠和金蔚修琴,选的是重庆最热的7、8、9月,便于油漆干得快。现场为了保持温度与湿度的稳定,要自然阴干,不能通风,没有空调,很艰苦。工场设在枇杷山老馆的库房,这么多修琴高手开工,是最好的修琴课堂,唐冶泽把手下的年轻人都派去学习。他说:“最先是艾露露去参与的,但当时她正怀孕,而修琴现场使用的煤油、国漆等气味很浓,还会引起严重过敏,所以她去了几天,我们就让她回来了。然后派杨婧去,不久她也发生严重过敏反应,浑身起疹子,于是改派张振兴去。所以小张去的时间最长”。
凫掌(又叫琴轸),是附着在古琴底板琴头上两块形如野鸭脚掌的木头,在结构力学上像古琴的防撞保险杠,若遇摔跌碰撞,就牺牲自己保住琴体,是古琴最容易流失的附件。这批琴有不少都护轸脱落,为了和琴的古旧材质相配,李明忠还把家里所藏旧家具拆了,带到重庆。
这好像是《天工开物》版画插图所表现过的那种古代工场,略有不同的是,大家都穿着医生那样的白大褂。当一张古琴躺在工作台上,被一群白大褂围着,场景又很像是伦勃朗的《解剖课》所描画的那样。
现场气味极其难闻,用来调和腻子粉的熬制鱼鳔,擦拭琴身的煤油,还有浓烈刺鼻被美称为“中国漆”或“大漆”的生漆,每种气味都不好闻,混成一起更是堪称极品。
李明忠修琴团队里的施宏,是来自江西九江的广陵派古琴传人,修琴事毕回江西之后多日,他的手上还是脱皮不止。琴家们整天泡在生漆熏鼻的工场里,都多少有些皮肤痒痛、声音嘶哑等过敏症状。
修琴难,最难修“断纹”。由于琴面漆层和琴内木胎的伸缩张力不同,百年以上的古琴,都会在表里两种拉力之下产生神秘的“断纹”纹理。“断纹”有冰裂、流水、蛇腹等纹样,就像古琴的年轮,高手一看就可读出古琴的年岁。名琴“松石间意”身上的断纹,就透出它上次修复时间,是距今三四百年前的明中期。
断纹也是琴面最薄弱之处,漆面更容易损毁,修琴之时,既不能扰乱断纹的原生历史信息,还要把琴修好,真难;而难上加难的是摆在师傅们面前的一些古琴,有的断纹已露出胎体,有的甚至脱落、变形,李明忠他们的修琴团队,艺高手巧,硬是完成了任务。
唐冶泽说“我跟李明忠、金蔚先生都接触较多,他们认真负责的态度,使大家都很感动,因为他们完全当成是在为自己修琴,规定工时是朝九晚五,但晚上干到6、7点钟,是常有的事。”
9月19日终于全部修好,从此,这批琴,保管得好可保100年之内不会再修。但琴师们只是完成了琴的物理实体修复,说俗点,只是木匠和漆匠活路收摊,但琴之所以为琴,最重要的,还是它高山流水、浅吟低唱的声音,这些琴琴还能唱起来吗?
能不能唱起来,关键还得看人气。和重庆天风琴院的琴家黄建华、李成琳过从甚密的女作家漆园子说:“我想起明人高濂的《遵生八笺》里,也有关于古琴的段落。俺记得他说,如果要养琴,琴要挂在床里面,原来的架子床哈,要用人的气息来养。”
修琴之后是醒琴。所谓醒琴,就是把琴唤醒。修琴的最后程序是上弦,就像一把AK47冲锋枪上膛。上弦之后,就该醒琴了。唐冶泽说:“醒琴就像歌唱家们天天要练嗓一样,只不过古琴的"练嗓",主要得靠古琴演奏家们来完成。”修琴的李明忠和金蔚,还有重庆天风琴院的琴家们,每天四小时弹奏,弹了近一个月,将这批古琴的音色唤醒了。
在一次学术会议上,一位国内古琴大佬反对博物馆收藏古琴,因为一收就死,成了只能看不能摸的“死琴”。而唐冶泽认为,珍贵的古琴,藏在博物馆肯定比流落民间要安全得多,关键是得开创一种方法让它们藏而不死。天风琴院的琴家李成琳在她发表在天风琴刊的散文《醒琴》中,记录了醒琴的情景。一切都是全新的体验,她进入博物馆古琴库房之前照章登记,在“事由”一栏里填写的是“醒琴”而不是“采访”或“开会”,这是前所未有的“事由”。
“教室一般空旷的屋子里,"躺"着四张古琴,名副其实的古琴,一张唐琴,两张宋琴,一张明琴。并非第一次亲密接触这些古琴,但只有今天,是我独自一人和四张名琴共处一室。一个人,整整一个下午,独享四张名琴的饕餮盛宴!忐忑,兴奋,甚至,有点手足无措。深深的吸一口气,用目光向他们一一致意。四张琴,就好像四位优雅的古人,静若处子般,等候着我与他们的对话。”
“走出那间屋子,我仿佛从一个美妙的大梦里醒来。一样的"沉睡",有着不一样的"苏醒"。醒琴就是醒心。醒琴之心,也醒抚琴者之心。”
6月30日开修,修到一半时,8月14日晚,修琴的大师们脱下灰巴笼耸的白大褂,换上洁净的对襟盘扣白绸衫,在重重保护下,携着最先修好6张名琴,下山到北碚,那里有一个雅集正等着他们。
这个雅集,重庆名琴奏响,是全国博物馆馆藏古琴首次演奏,打响了全国文博界古琴“藏而不死”的头一炮。“三峡泉流抗战西迁古琴清赏会”雅集是“海峡两岸中国抗战大后方历史文化学术研讨会”的重头戏。雅集长联出自唐冶泽手笔:“当年战火纷飞国宝西迁重庆,如今繁华盛世两岸共聆天音”,古琴、战火、重庆、两岸,像三峡泉流一样在这个以琴会友的雅集上情景交融。三峡博物馆馆长黎小龙、国家级古琴艺术代表性传承人吴钊、刚才还在枇杷山上修琴的古琴大师李明忠和重庆天风古琴院名誉院长金蔚,谈起了重庆在中国古琴地理上的位置和意义。
重庆三峡博物馆馆藏古琴中的不少琴,都是抗战时随国府迁都重庆而流落民间的琴。虽说抗战前重庆的琴师也不少,还成立过“七弦琴社”,但总体上也许只还是二胡、琵琶和连箫的民乐天地,从那以后,古琴所代表的阳春白雪之气,汇聚在重庆落地生根。古琴西行,也是民族文脉一次草蛇灰线式的大迁徙和大融合。
二胡和古琴是可以相融的,雅集序曲就是李明忠演奏的《二泉映月》。根据无锡走街艺人瞎子阿炳同名二胡曲改编的这首古琴曲,大俗大雅,普度众生;而《流水》、《平沙落雁》、《醉渔唱晚》、琴箫合奏配女声吟哦的《阳关三叠》,更是听得海峡两岸100多位文人雅士心如鹿撞,午夜梦回。他们虽然天各一方,但从小都是泡在这些琴曲的情景中共同生长,天天向上的。
最后,吴钊老先生一曲《潇湘水云》响起,满场风起云涌,烟笼雾绕,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恰似一场完美的洞庭烟雨。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唐人刘长卿这两句诗,自古以来,最容易成为琴人们QQ签名式的孤高感叹,但这天晚上,李明忠、金蔚他们并不孤独,也没喝高。弹完琴,他们马上回到有点高的楷杷山,脱下洁净的对襟盘扣白绸衫,又换上灰巴笼耸的白大褂,继续修琴。
欲知他们所修之琴,名琴几何,我们下周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