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博物院藏唐代白釉梅瓶
在中国古代的各类瓷器中,若论名称之高雅,雅不过“梅瓶”,若论形态之俊俏,也俊不过“梅瓶”,若论丰姿之多变,亦少有出其右者。如是,梅瓶以其雅名、俊态、美姿傲立瓷林,自唐至今,成为最为经典、最受抬爱的堂上尊物。
民国许之衡著《饮流斋说瓷》,书中道:“梅瓶口细而颈短,肩极宽博,至胫稍狭, 抵于足微丰,口径之小仅与梅之瘦骨相称,故名梅瓶。”此段言语,是较早全面概括梅瓶形制的文献资料。自此以后,梅瓶之形状与称谓之间才算统一吻合起来。
但是,梅瓶一词或梅瓶之称号并不是许之衡的首创。
清陈浏《陶雅》中提到“芦菔尊似梅瓶而瘦,形如白芦菔。梅瓶小口宽肩,长身短项,足微敛而平底。历代瓶式不相沿袭,递嬗递变,可得而言。”此说虽没有《饮流斋说瓷》对梅瓶的完备概括,但也指出了梅瓶的基本形态。因此,关于梅瓶之论,《陶雅》应是许之衡的参阅本。明张大复《梅花草堂集》中提到“梅瓶铭”。证明明代也有梅瓶之称谓。
然而,众人皆知,若论风雅,明清文人难及宋代名士十中之一。“梅瓶”,如此优美的名字,自然是宋代文人所赋。
宋韩淲《涧泉集》有诗:“雪消春意动,楼外已东风。兰佩新输绿,梅瓶久荐红。人生虽向老,岁事岂终穷。青琐黄扉地,西湖一望中”。此句“兰佩新输绿,梅瓶久荐红”,将梅瓶一词于明媚优美的环境中悠然托出,端的行家手笔。韩淲另一首诗道:“凋零我亦鬓星星,旧墨新刊百念轻,诗案自应留笔研,书窗谁不对梅瓶”。一句“书窗谁不对梅瓶”道出宋人与梅瓶的不解情缘。不过,元代陆文圭《墙东类稿》“起视湖光,霜月在天,梅瓶无香,茶鼎无烟”之句,却是将散尽的花香、燃去的炉火与旷缈的霜月联系到了一起,让人顿觉苍茫下的寂然与无奈。
但是,宋人所言之梅瓶,与今人所见之梅瓶从形状上看并不完全一致。爱梅,是宋人的雅趣,于是,各类瓶形都可能用于插放梅花,凡插梅花之瓶都有称“梅瓶”的可能。
杨万里《诚斋集》有诗:“何人双赠水精瓶,梅花数枝瓶底生。瘦枝尚带折痕在,隔瓶照见透骨明。大枝开尽花如雪,小枝未开更清绝。争从瓶口迸出来,其柰堪看不堪掇。”朱淑真《绛都春·梅》“独倚栏杆黄昏后,月笼疏影黄斜照。更莫待,笛声催老。便须折取时归来,胆瓶插了”。日本藏宋马公显《药山李翱问答图》一支独梅开放在长颈胆瓶,画面十分清迈高远。据此可知宋人于“精瓶”“胆瓶”均可用于插置梅花。
当然,既称梅瓶,必有用梅瓶插梅花的实例才不枉费了如此雅称。
江西省博物馆、故宫博物院、英国国立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等黒釉剔花梅瓶,为满体的黒釉底上一枝冷峻清逸的俏梅展枝独立。此类梅瓶,体积较小,瓶体又专门剔刻俏梅一枝,因此推测它是专于插梅花的花瓶。这样,瓶中之梅与瓶上之花相得益彰,实乃风趣无限。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元代佚名《第四嘎礼嘎尊者图轴》上,有侍者手捧梅瓶,瓶中插梅花的画面,此图可谓元代梅瓶插梅花的力证。
明清以后,世俗之人偏又求高雅之趣,追宋人风骨成为习尚,于踏雪寻梅之后,着俏梅于瓶中为若干书生无病呻吟后的猩猩之态,此类现象在明清绘画中屡有表现,不作赘述。
按照民国许之衡《饮流斋说瓷》关于梅瓶“口细而颈短,肩极宽博,至胫稍狭, 抵于足微丰,口径之小仅与梅之瘦骨相称”的表述。此形器可见的成熟式样出于唐代。最具典型性的是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唐代白釉梅瓶,按照此瓶的外部特征,可推测为唐代邢窑产品。国家博物馆藏三门峡唐墓出土的唐代白釉梅瓶,也是唐代梅瓶的实证。另一件唐代白釉梅瓶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据说属于河南巩县窑的产品。广东省博物馆藏有五代岳州窑青釉梅瓶,瓶口及颈作直壁形,十分少见,但其小口、圆鼓腹、斜溜肩、短束颈的特征归为梅瓶一点也不委屈。但是,如若追究梅瓶更早的趋同者,可见的实例是河北平山县三汲乡隋代开皇二年(600年)墓出土的白釉瓶。此瓶圆鼓腹、体矮,小盘口,短束颈,与后来的所谓梅瓶形体基本一致。
梅瓶虽因插梅花而得其美名,但其基本功能不是花器,而是酒器。
宋人用梅瓶盛酒时,称此类瓶为“经瓶”或“酒经”。宋赵令畤《侯鲭录》中记“陶人之为器有酒经焉”即为此器。用梅瓶(经瓶)盛酒实例繁多,措要如下:
安徽省博物馆藏有六安市出土的一件白釉梅瓶,瓶上身墨书“内酒”二字。辽宁省朝阳市博物馆藏四系梅瓶上写“平李有酒”。上海博物馆藏磁州窑梅瓶书有“醉乡酒海”。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所藏金代白釉画花梅瓶,瓶下体书“风吹十里透瓶香”诗句,悠悠然,道出了此瓶的功用。陕西西安长安区发现的天禧三年(1019年)李保躯夫妇合葬墓中的黒梅瓶有酒液。凡此,足见梅瓶的贮酒功能。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1985年河南宜阳县西关窑址出土的黒釉梅瓶。此瓶虽然瓶口残灭,但瓶身所刻文字:“京西转运判官贡奉酒器”佐证了梅瓶与酒的紧要关系。元代磁州址出土了一些带有当时酒馆名称的梅瓶残器,这些残器上写有太平馆、仁和馆、八仙馆、永和馆等名号,显然是当时酒馆定制的贮酒瓶。另有直接写酒品、酒名的如:好酒、梨花酒、竹叶青、大都春等。
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中,韩熙载身旁的一方案上除有酒注、酒盏、花盆之外,其中的梅瓶十分显眼。北宋赵佶《文会图》卷中的备宴桌案下有一带盖的梅瓶置于地上,照理应是那群风流文士所饮之酒。河北宣化张世卿墓壁画《备宴图》中,侍酒人桌子下方的凳子上有三只带盖梅瓶一字排列。山西陵川县附城镇玉泉村金墓壁画《奉茶进酒图》也有两只贮酒梅瓶立于案上。天津市艺术博物馆藏明代张路《人物故事图》中一群人醉饮于市,两只梅瓶倾斜在地,瓶中美酒已被啜干。广东省博物馆藏明万邦治的《醉饮图》,一群醉仙,狼藉在地,中间贮酒梅瓶与之相谐。这一画面,不禁让人联想起河北峰峰矿区文物保管所的一件四系梅瓶上墨书的元陈草庵的那首散曲:“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在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冰冷的磁瓶上写着如此凄恻、扉迷的诗句,怎不叫那群伤感之人遇酒成醉、泣涕成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