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方铭四灵博局镜
中国古代铜镜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种类丰富,精品众多,在中国历史文化遗产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尤以学术价值和美学意义为最,早已获得各界公认。两汉铜镜铸造技术高超、文化内涵博大、审美情趣多样、铭文书体生辉,故主要研究多集中于有关政治、经济、历史、文学、美学、哲学、考古、书法、宗教、民俗,乃至物理、化学、冶金、数学等诸多方面。而对其中一类具有商品经济意识萌芽的特殊铭文,关注度尚有待提高,这就是包含广告性质的汉镜镜铭。
在大众心目中,广告似为近代市场经济的产物。有专家认为,现藏于国家博物馆的北宋“济南刘家功夫针铺”广告印刷铜版,是目前已知世界上现存的第一件带有商标、用于印刷并大量散发与张贴的平面印刷广告雕刻之铜版,比1477年英国出版商威廉·凯克斯顿为推销宗教书籍印刷的西方广告,要早了三四百年。其实在汉代铜镜铭文中也有很多体现广告基本性质之处,不仅数量众多,而且特征明显。
现代广告学对广告的定义,是指商品制造者有计划地通过某种媒介,向所选定的消费对象介绍和宣传商品的各种优点和特点,如生产者、产地、质料、性能、使用效果等,以引起消费者的注意,说服消费者购买、使用,目的是扩大商品销售。商品制造者、媒介和消费对象这三者关系是广告活动亘古不变的主线,这一主线贯穿于商业和产品形态的整个演化过程。
分析具备广告语特征的汉代铜镜铭文,发现其具有现代广告特征,主要体现在三方面:具有品牌意识、夸赞商品质量、进行商品推销。首先无论是官方或私人铸镜,很多铜镜都加上了代表具有质量保证的广告性质的铭文或款识,作为特别标记来宣传自己的产品,有丹阳镜、尚方镜、日光镜、昭明镜、铜华镜等多种镜种。其中官方铸镜加上了“尚方”标记:如《清华铭文镜》中尚方铭四灵博局镜,直径232毫米,为汉尺10寸,重量1144克,有莽式汉隶铭文47字:其铭“尚方作竟(镜)真大巧,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饮玉泉饥食枣,非(徘)回(徊)名山采草,浮由(游)天下敖四海,寿如今(金)石得天道,子孙长相保兮”,钮座外另有十二地支篆书。
“尚方”是秦代初置的职官,汉承秦制,“尚方主作禁器物”,是汉代皇室制作御用物品的官署,《汉书·百官众卿表》中,少府下有“尚方”。从大家熟悉的“尚方宝剑”可知此机构善于冶铸,因此铜镜制作也为其所擅长,“尚方”等官办机构之原料充足、设备齐全、工艺精湛,都使其他私家作坊难以比肩,注明“尚方”就是标榜此镜出自官府,品质保证,必然精美。
若干民间铸镜作坊干脆在铜镜铭文开头铸有自家姓氏,如“陈氏作竟(镜)与众异”“青盖作竟(镜)世未有”“杜氏作镜世少有”“雒家作镜,好洁少双,更造众倚(奇)”“雒家作竟(镜),海内寡双,更造众倚(奇)”等,计有“杜氏”“叶氏”“蔡氏”“朱氏”“青盖”“陈氏”“雒家”“吕氏”“王氏”“许氏”“龙氏”等数十家名号。铸镜作坊直接在铜镜上进行宣传,确立商家品牌,维护商家声誉,这与现在的广告品牌推广已没有太大差别了。
昭君面目白黑分铭瑞兽博局镜
夸赞铜镜质量的手法,也是多种多样:“炼冶铜华清而明,以之为镜宜文章”“镜清明,铜必良”“竟(镜)大毋伤”“作佳镜哉真大好”等铭文,集中夸赞铜镜照容清晰明了,因为铜镜的核心功能便是照容观貌;“汉有善铜出丹阳”“新有名铜出丹阳”“新有善铜出南乡,巧工调湅清(青)黄色”“汉有善铜出堂浪,和己(以)银锡清而明”之类,则表明铸镜原料经过精心挑选,均来源于著名矿藏,如“丹阳”“南乡”“堂浪”等,在汉代都是当时重要的铜矿地点,尤以“丹阳”在铭文中多见,这是由于当时丹阳郡的产铜质量最为上佳,故铜镜上常有此语;对铸造工艺的高超以及生产过程进行着重描述,也是自我夸奖的一个方面:“清练(炼)铜华,杂锡银黄,以成明镜,令名文章”“吾作明镜,幽炼三商,雕刻无极,配象万疆”“调铜锡,去恶宰(滓)”“巧工刻之成文章”等,皆说明铸造工艺高超,强调铜镜经过反复冶炼,雕刻工艺更是精巧,质量既佳,纹饰亦美。
在铜镜推销手段上,则极力迎合顾客心理,铭文中大量使用吉语祝词。现代广告泰斗大卫·奥格威认为:“广告作品应当是温暖的、人性的,它触及人们的需求、欲望、梦想与希望。”而汉代铜镜商家似早已懂得由此入手,进行了有效的实践。这些吉祥语大致包括国泰民安、求寿祈仙、官运亨通、长命富贵、子孙荣昌、夫妻和睦等内容,迎合了当时民众的普遍心理。如“服者君王,寿至未央”“尚方作竟(镜),富贵益昌,其师长命,买者候(侯)王”“为吏高升官人右,寿如金石”“长保二亲宜酒食,君宜高官家大富,乐未央,贵富昌,宜牛羊”,无不尽力取悦顾客,甜言蜜语,夸张奉承,其语言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令人惊叹。到了东汉晚期,私人铸镜日益盛行,商业竞争更加激烈,镜铭宣传用语愈发趋向于直接和夸张,如“明如日月世少有”“明如日月世未有”等。若用今日之《广告法》去衡量,应该会被列入过于夸大其词的虚假广告了。
如果希望借用铭文能够唤起消费者注意,调动兴趣,激发欲望,并在众多品牌中为自家商品争取一个有利位置,这就需要特别的广告创意。《汉镜铭文图集》著录中有一面新莽东汉时期的“昭君面目白黑分铭瑞兽博局镜”,直径192毫米,重量937克,有莽式汉隶铭文42字:“作佳镜才(哉)真大蘭(难),上有芩(禽)守(兽)相因连,湅治铜锡自生文,昭(照)君面目白黑分,大夫欲市入臣门,不争贾值贵其恩”。此镜铭文独具一格,至今未见同款。释成白话即是:“制作好铜镜啊真是很难,上面铸有禽兽相互缠连,冶炼铜锡自然现出纹样,映照您的面貌眉眼黑白分明,大人如想购买可来我的作坊,若不讨价还价我会感念恩德。”此铭末两句突出市场文化,仔细品读这段措辞别致的铭文,一个巧舌如簧、长袖善舞的铜镜商人形象仿佛跃然眼前。
还有一面收录于《清华铭文镜》的西汉早期“日光铭连弧草叶花瓣镜”,直径188毫米,为汉尺8寸,重量515克,有汉篆铭文23字:“见日之光,天下大阳,服者君卿,延年千岁,幸至未央,常以行”。镜形硕大,兽钮突出,书体优美,也充分体现了铭文广告的特征。前半部分铭文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向消费者着重介绍铜镜的性能和使用效果,简洁明了。在古汉语中,“见”与“现”相通,就是“表现出太阳一样的光辉,把整个天下都照亮”,夸赞镜面的清澈明亮,甚至比拟太阳的光辉。后半部分的“服”字,古时多作“使用”之意,“服者”可释为用镜者。“服者君卿”是铸镜者的夸张溢美之词,奉承用镜者能够位至“君卿”,长命千年,利用人们对富贵的希求和长生的渴望,以此触发和调动消费者的购买欲望。
那么以上罗列的汉镜铭文是否属于早期广告的萌芽呢?从现代广告的几大要素进行综合分析,可以看出这些铭文是由制镜者自行设计和铸造的,是商品制造者有计划的活动,广告主和广告经营者有着同一性,即是制镜者以铜镜作为传播媒介,内容是有选择的商品信息,广告受众为所选定的消费对象,目的是为了促进销售而获利,基本覆盖了现代广告的主要要素,尽管尚处于无意识的萌芽状态,但事实上已经可以归属于商品广告的范畴。
中国古代铜镜纹饰中的铭文起始于汉代早期,商业广告萌芽的出现集中在西汉也绝非偶然,而是当时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产物。汉武帝即位后,为支撑对匈奴战争的庞大开支需要,急需扩大财政收入,因此进行了一系列大规模的财政改革,如改革币制、统一盐铁、平准均输、算缗告缗等,使封建社会经济得到空前发展,不但出现了洛阳、成都等大量商业都会,还出现了经商理论。在这些较为简明扼要、系统有效的经商理论指导下,出现选择铜镜本身作媒介、利用铜镜上面的有限空间,通过纹饰铭文向消费者介绍铜镜商品有关情况,以扩大铜镜商品销售的商业广告,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作者系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