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明(1924~2002年),生于安徽省合肥市,祖籍江苏苏州。原姓叶,名家炳,号敬植,后改名亚明。历任无锡市美协主席,江苏省美术工作室主任,华东美协理事,江苏省国画院副院长,中国美协江苏分会主席,中国美协常务理事,香港《文汇报》中国画版主编,南京大学艺术研究中心教授。出版有《访苏画辑》、《亚明作品选集》、《亚明画集》、《三湘四水集》、《亚明近作选集》、《当代名家中国画-亚明》等。
亚明弥留之际,在病榻上写下了一句话:“中国画未能画出点名堂,是最大的遗憾。”这是他最后的遗言,也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生命的最后时光他在想什么,他是视中国画如生命的人。
78岁的生命,对于他实在不算长,但真正的画家,除却自己的生命外,还具备着另一种生命-艺术生命。那是比之自己的生命长久得多的生命。从这一角度看,石涛、八大山人还都活着,齐白石、傅抱石当然更活着,亚明也没有离开我们。
亚明说自己于中国画“未能画出点名堂”,并非一般的谦辞,而是他的毕生感悟,因为他是相对一个大目标而言的。中国画在他胸中是一条悠悠不尽的大河、绵绵不断的龙脊。
如石涛所说:“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势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阴阳气度之流行,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亚明也将此视为民族的胆和魂,他用全身心去体验,去追寻,不断地、不懈地化为了他的生命行为。
近些年,我每一次去他隐居的“近水山庄”,他都禁不住谈论为人、为艺的感悟,即使在重病缠身时,也不曾停止,就是因为有着那个大目标在召唤。中国画自宋代以来,大约就属文人寄情寓意的乐园。一千年间,历代智者仁人也各领风骚,每有变化和创造,演化到今天。
在这个园地里,按照特定的“游戏‘规则’画出点名堂”,实属不易。李可染先生说过,以最大的功力钻进去,以最大的勇气攻出来。真正钻进去已经不容易了,攻出来当然更难。中国画正因为这个“难”字,其价值才不同一般。
李可染70岁时刻了一方印:《七十始知己无知》。亚明70岁后也时说此语,都不是自谦,而是英雄所见略同。真正的智者,是有自知之明的。久有鉴定权威之誉的徐邦达老师90岁时尚对我说,鉴定之道真是越来越难了,他同样说的是真话。天地之大,万物之广,历史之久,人毕生数十年所知、所得是有限的。许多学术上的发现和创造,是需要几代人的努力的。
然而,回顾亚明为人为艺的一生,“未能画出点名堂”一语,又确是他的谦辞了。
亚明现象
少年亚明,仅读过小学,又经历了丧父的悲哀,13岁时即肩负起家庭生活的重担。15岁参加新四军,在部队从事战时宣传,搞过通俗绘画的创作,还担负过教育战俘的工作。1949年渡江战役后,他25岁到无锡任《苏南农民画报》主编时,才开始真正接触中国画和中国画家。
29岁调南京,不久即受命筹建中国美协江苏分会、江苏省国画院和江苏省美术陈列馆,开始全面负责领导江苏美术工作。上世纪50年代末,他的作品《太湖晨雾》、《石壕吏》、《货郎图》诞生,接着《钢铁厂组画》、《莳秧行》、《出院》和《海滨生涯》等佳作也相继出现。这些以人物为主体的中国画,有笔墨传统,有生活情趣,有时代风貌,还具备了亚明个人的特征-简练的笔墨,形式美和形态美的呼应,抒情的诗感。
亚明先生(左二)与战友在山东沂蒙山 1947年
1960年二万三千里写生归来,亚明又把兴趣拓展到山水,《川江夜色》、《春雨》、《白云深处》、《太平山居》等都是他最初的山水画试作,显示了他在这一方面的非凡才华。1963年由中国美协和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亚明作品选集》问世。39岁的亚明,不仅成了江苏画坛的风云人物,在全国画界也崭露头角,引起注目。
自1953年至1963年10年间,亚明从一个“毛笔也不会拿”(《亚明自传》)的国画门外人,成长为卓有成就的国画家,实现了贫童——战士——画家的人生过渡。这是中国画坛的一个奇迹,姑且称之为“亚明现象”。在中国美术界,人们曾把亚明与石鲁、黄胄并列,因为他们都来自革命队伍,又都是在解放后开始中国画创作并有突出建树的。然而,亚明15岁参加了新四军,15岁的石鲁却进入了成都东方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学习,而后又做过教师,他的艺术基础和起点显然大大高于亚明,所以亚明在这方面更具典型性。
亚明先生(右二)访问苏联并与当地艺术家交流 1953年
亚明现象的形成,不能否认他先天的聪敏。著名作家顾尔镡说他“敏锐善于思索,正直而又灵敏多变,豪爽而又慎乎其慎”。亚明的成功离不开他的性格特征,因为有敏锐的思索,他才能在1953年出访苏联目睹西方大家原作后,决然弃西学中,也才能在高手云集的江苏国画界,不师一家而探本求源,立足高远。正直使他坚持确认的真理和信念,灵敏多变则是他应世的战术和手段,豪爽造成了他艺术上的博大气象,慎重又让其避免偏颇。
上世纪50年代后期,正是老国画家们丢“包袱”的时期,所谓包袱,就是他们掌握的国画传统。而“赤手空拳”的亚明,却大反其道,利用一切机会和条件努力吸纳传统。他就是靠这种精神,为将来的发展打下了基础。许多与亚明有着相似经历的同辈人,都是在这一问题上失去时间和机会,而终不能成功的,这大约是历史的教训吧!
亚明先生访问英国时为画家瓦奇先生进行写生 1997年
我们不妨试举数例,看看他是如何把握成功的。例一是他的《货郎图》这幅画,生活原型在江南苏州农村乡镇,画题却是八百年前宋代院画所常见的。他借用宋院画题材和技法的“老瓶”,装进了现代生活情趣的“新酒”。在借用的同时,他对旧题材进行了改造和革新:院画货郎图主要表现对象是儿童,他描绘的则主要是妇女;院画有背景的描绘,他则完全舍去了;院画是偏于真实的描写,他则借用了舞蹈的动作和形态;院画中墨线和晕染的成分多,他则通幅用重彩。经过这些改造,亚明的《货郎图》便具备了浓烈的装饰风格,充满新生活的旋律感和快乐氛围,是一幅可考可证的崭新图画。
例二是《钢铁厂组画》,这是他在马鞍山钢铁厂的写生。钢铁厂前人没画过,从何借鉴呢?他想到了山水画的程式,把各种机械视作山石来经营处理,创造了新面目。这是从传统程式的联想得到启示和生发的才情。
例三,1960年他初涉山水,又与傅抱石同行写生,所作《华山》一图,不免受到傅的影响。到了第二年,他的《白云深处》、《太平山居》等问世,就完全摆脱了傅画的作风。因为他找到了沈周和石涛,又不着痕迹地融入了对大自然的写生、写意。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摆脱依傍,独立自强,这是他为艺的信念,也是他成功的经验。
江苏丰厚的文化艺术积淀,是亚明迅速成功的客观条件。他紧密联系着一些大艺术家-吕凤子、胡小石、傅抱石……他从他们如何认识传统,如何对待生活,以及他们的思维方式和创作方式中得到启发,所谓“取法乎上”,他取的是为人为艺的总法则。无论古人还是今人,亚明总能做到摄其精神,探其规律,而较少师其迹的。
不拘一格
亚明现象,实际上是一种治学思想和治学道路取得成功的现象。而这种思想,首先就是不拘一格。龚自珍诗曰:“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不拘一格并不是不要基础,恰恰是建筑在扎实的基础之上的。不拘一格更要有清醒的头脑、灵敏的思索和分析。这样,就能充分利用优势,有时劣势还会转化为优势。例如:辍学者对于学习的渴求,常能迸发出奋发苦读的能量;适应军队宣传的多种绘画(木刻、速写、水彩等)锻炼,正为突破画种常规准备了条件;军人的刻苦、纪律、胆略和信念,反映在绘画实践中的是敢于闯荡和不畏挫败……这些都一一在亚明身上得到了验证。
亚明的治学道路,先由客观环境造成,那是不可选择、奈何不得的。在实践中,他有了成果,又有了感悟,由表及里,由局部到整体,久而久之形成观点和理论,提出了“中国画有规律而无定法”的精辟论点。这一论点既是他不拘一格的艺术实践的总结,又指导、支持着他不拘一格的艺术实践。
笔者曾有《从不拘一格到不拘一格》一文,就是专论亚明的绘画“活法”的。“活法”一词,来源于宋代辛弃疾的词句:“诗句得活法,日月有新功。”诗得了“活法”,便“日月有新功”,画也必是如此。这个“活法”,就是不拘一格,就是亚明提出的“有规律而无定法”。规律是“游戏规则”,是中国画赖以生存的血脉。“无定法”指其变通,有变化才有发展。亚明的不拘一格表现在治学方法、观察方法和创作方法三个方面,是彻底地贯穿其一生的。但是,他又是严守中国画的"规律"的,与当今花样繁多的“前卫”绘画或“实验水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亚明与“新金陵画派”
亚明个人的艺术建树仅是他的成就的一部分。因为他从青年时代起,就立足于江苏画坛组织和领导者的位置,所以江苏画坛,尤其是“新金陵画派”的形成和发展,与他有着极为紧密的关系,反映着他的另一方面的辉煌。
所谓“新金陵画派”,指20世纪60年代,江苏山水画经过历史性变革而形成的新画派。那时,在全国国画界,还有一个新画派与之呼应,那就是以石鲁为代表的“长安画派”。一个画派的形成,需要诸多方面的条件,要凝聚艺术界的精诚与合力,要具备变革艺术的气候和环境。江苏悠久的艺术传统、丰厚的文化积淀和一批具有相当水准的国画家是客观存在。但是否重视和尊重传统,是否爱护和信任人才,能否正确贯彻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才是问题的关键。
亚明力排众议,提出“新中国的绘画必须扎根于自己的民族土壤,必须研究东西方绘画规律,从根本上去寻求创作道路”。亚明的意见在当时是很得有识者的人心且有号召力的,受到吕凤子、陈之佛、傅抱石等人的欢迎和支持。亚明恰恰正在这个时期,放弃了西画转攻国画,他的行动对前辈与同辈都是一种激励。
1957年他受命筹备江苏省国画院,聘请了全省各地近20位有成就的国画家,团结了省内国画精英,调动了他们的积极性和创造力。通过深入生活,搜集素材,即有一批佳作问世。第二年举办首次“江苏省国画院画展”,完成了江苏国画的一次实力检阅。在那个特殊的岁月里,他在极大的政治压力下,保护了省内一批绘画英才,为江苏美术的新昌盛积蓄了可贵的力量。
1960年3月,江苏国画院成立,9月亚明即与傅抱石率领“江苏国画工作团”跨越二万三千里河山,进行写生创作和探讨。12月回南京。经过三四个月的创作,一批佳作诞生了,它们有思想、有新意、有笔墨、有境界、有个性。这些画作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艺术精神和所达到的高度,是中国画推陈出新的模范。次年5月,这批作品展出于北京,画展名为“山河新貌”,一时好评如潮,取得空前成功。这个大展让世人认识了江苏新国画,“新金陵画派”的名称也因之而生。
上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江苏国画发展和兴盛的历程,足以说明亚明在这之中的重要作用和贡献。
回归
亚明晚年隐居苏州东山,这里是他青年时代向往的地方,他的名作《太湖晨雾》、《货郎图》、《春雨》都是在这里获得灵感的。所以这次移居行动的本身,就带有回归的意味。所谓回归,对亚明来说就是走进了一个相对安宁和单纯的时期,他需要抓住最后的一段时光,安排新的人生和艺术创作的计划。
第一是壁画。他计划用10年的时间,在新修缮的明代建筑“近水山庄”中,绘制20幅大小不等的壁画,打破“江南无壁画”的历史。为此他研究了中国壁画的历史以及壁画防湿的问题。
第二是作品的思想倾向是回归多于开拓了。他画了一批描绘他所居之地的山水,又画了一批黄山景色,完成了巨卷《长江颂》……这些作品自然而随意,笔墨偏于朴质和苍浑,离开了以往的“惨淡经营”,进入了新的本质表白的时期。“吴门”、“新安”、“金陵”诸画派的笔墨情趣,隐隐地在他作品中透露出来,正好吻合着他的人生历程(安徽——南京——苏州)。
第三,他在家乡安徽合肥建立了“亚明艺术馆”,他捐献了100余幅佳作,这个馆已于2001年秋开馆。(作者为江苏省国画院一级美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