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文艺界,人们总会提到一个说法——“被遗忘”的民国。语气中,不免沉沦和伤逝,也颇有倾慕和向往。
民国,据说是最理想的,也最独一无二的年代。而正是个性解放,尤其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造就了这个时代特有的光芒和传奇。
那些写在画像上的,活在文学里的民国女子,自有一种风韵态度,是说不出的温婉柔媚、万般风情,亦无不散发着健康、饱满的人性之美。她们关注精神,关注恋爱,关注艺术,在独立与自由,抗争与妥协中,走向了更广阔的地带,在以往女性未能涉及的领域里,获得独特的生命价值和人生体验。
张爱玲、谢冰心、庐隐、冯沅君、凌淑华……她们走过乱世红尘,也惊心动魄,也深情用尽,极力绽放,不悔坠落,留下惊艳世人的传奇。而在众多兼具才情和灵性的女子中,一抹清冷娟娟的月影,在空际绰绰约约地闪现。她寄来当时月色,朗目清心,照人眼眸,令人不可忽视。
“梨花院落溶溶月”,她便是民国“第一女印人”谈月色。
谈月色作花鸟
钤印:蔡谈月色
题识:辛酉六月廿二日画于东园檀度庵比丘居古溶仿眉公法。
自古驰骋印坛的不乏其才,其间的女性却尤其少,有所成就,且有那份幸运,真正得解人知赏的,更是屈指可数。个中原因,不只是传统的约束和抑压,或篆刻史的刻意埋没,致使她们的篆刻作品不得不深藏闺阁,孤芳自赏。
也是因“治石”“篆刻”之类实在是一种需要操刀的“体力活”,在刻板印象里,女性的纤弱腕力是不胜于此的。但也正是一批女印人的突破重重阻力,将女性细腻的感知方式和思维方式,糅合秀丽婉约和浑厚力感,投入到刀和石的方寸世界里,由此成就了篆刻的另一番风貌和意韵。
谈月色刻青田方章
谈月色,又名溶溶,取晏殊诗“梨花院落溶溶月”句,遂字月色。她出生亥时(谐音“害死”),父母以为不详,于是她在尚为弱龄,未谙世事的年纪,便被他们送去檀度庵,15岁时正式出家。未入世,即已出世,未尝人间情味,便已入得空门,这是她的“佛缘”,却也是人生的不幸。
谈月色作佛像卡板水墨绢本
虽身世坎坷,不过幸运的是,她天资超群,别具慧心,她的师父也是一妙人,乃是当时著名的“画尼”,在她的悉心教导下,谈月色在艺术领域渐展现不凡的天赋,画得一手精彩的“佛像”与“梅花”。她的性情本就不落俗,又有佛法和艺术作为心灵的寄托,虽伴青灯古佛,却也不寂寞。
红梅立轴四屏设色纸本
本以为就此安然度世,她的命运发生了转折。那时的文人雅士与禅门颇近,常来往与僧尼谈艺论道,吟咏风雅。在这样的机缘下,时年26岁的谈月色认识了蔡守(字哲夫),他惊于谈月色的才情,两人互引为灵魂上的同道知己,如此交往五年后,谈月色打破世俗偏见,还俗嫁于蔡守,成为他的“如夫人”。槛内与槛外,隔着尘世与化外,而她因为爱情,毅然踏进了红尘滚滚。
双清图立轴纸本
钤印:颐渊、哲夫石月色梅、梅花小寿一千年
蔡守在诗书画方面颇有名气,兼擅金石学,交游极广,有名士气,人称“蔡名士”。谈月色善画梅花,借得梅花一缕魂,而成“梅王”,当时求画者踵至,笔下风致可想。梅不可无石,蔡守自认画不过夫人,便去画梅下霜石,君当作磐石,妾当为傲梅,不俱雪欺压,不畏风力损。世称“蔡石谈梅”。
梅花立轴纸本
谈月色蔡哲夫作
钤印:蔡哲夫、蔡谈溶溶
南社,是当时重要的文化团体,发起人为柳亚子、高旭等。月色随夫加入南社,与诸多成员往来笃厚。其所绘《月色梅花册》,便有蔡元培、胡汉民、林直勉、于右任、叶恭绰、戴季陶、周肇祥、陈铭枢、王光烈等十数人题咏。
蔡守与月色夫唱妇随,也涉考古领域,他们共同主持东郊猫儿岗汉墓发掘,编著《广东城砖录》,如同当年志趣相投、相得益彰的赵明诚和李清照。
谈月色刻寿山石章
西泠印社2012秋季拍卖会
谈月色婚后始接触篆刻。蔡守本是治印老手,有他授以心得技法,加之对前人印法的孜孜研索,月色很快登堂入室。她的拜师名单也很瞩目,程大章、李铁夫、黄宾虹、王福庵等均点拨过她。1928年,黄宾虹途经广州,在篆刻绘画上,授其以用笔三法、用墨七法,故月色有“宾虹衣钵”一印,每有满意之作,便钤印于上,颇感自豪。黄宾虹年老所用之印,也多为月色所刻。
月色以瘦金体入印,为印学史上一大创新,民国女子治印者皆无出其右。苏曼殊曰其“画人印人一身兼,挥毫挥铁俱清严……”然时人颇看不起女子之才,以蔡守在印界的声名,质疑其作定是蔡守的手笔,蔡守为答“衰翁六十眼昏昏,治印先愁臂不仁。老去千秋有钿阁,床头翻误捉刀人”。
一九三七年冬,蔡守时任南京博物院研究员。其时日寇入侵,南京陷落,他们在战乱流离中仓皇出走,暂栖身于安徽当涂白贮山。月色刻印记下“丁丑十一月七日当涂罹难戍寅八月二十八日广州家破”、“还我读书身”、“虎口余生”等印,落泪惊心,感叹忧愤,为山河家园,残破流离,而深深忧虑。
时逢乱世,蔡哲夫拒为汪伪政府卖命,与月色搬到鼓楼二条巷居住。守得清贫,耐住寥落,是为争一口中国人的底气。可故园凄凉,伤情之景,偏偏又雪上加霜,蔡守身体每况愈下,终因病缠绵日久,离开了人世。月色抑住失心失命的悲恸,在友人的资助下,送其最后一程。她感念友人的重情尚义,一一画梅治印答谢。并以未亡人之身为哲夫整理《寒琼遗稿》。友人郑逸梅深为感喟,为诗云:“调粉染脂笔不干,春痕秋色入冰纨。伤心捡取归来稿,帘卷西风李易安”。
建国后,柳亚子向毛泽东荐其篆刻艺术。月色遂以瘦金书、圆朱文入印,为毛主席刻治“毛泽东印”、“润之”二方。1955年,月色被聘为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后被选为全国妇女代表,省政协委员等职,获得了很高的荣誉。
谈月色作梨花溶月
晚年的谈月色,独自隐居峨嵋岭十四号,身心尘外远,不再过问世事。可幽梦忽还,是否仍记当年,共君纸窗窥月、踏雪访梅?
如今但见,世情变幻,人事磨折。传奇已远,回望阑阑,唯余一抹旧时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