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有几个大的转折,更早的不提,到秦汉为一转,宋为一转。秦汉是对先秦的转折,尤其是汉,汉代思想是总结先秦而开辟后世,汉代文艺思想的要点就是承先秦道家思想重本重神之实,注重探索神气形之关系。汉《淮南子·原道训》中说“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以神为主者,形从而立,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重神是汉朝的思想,到东晋顾恺之提出以形写神、形神兼备、传神写照,这些都是沿着汉人的思想而来的,不是他的个人创造。《淮南子》中一个重要思想就是“神贵于形”,到顾恺之的“传神写照”,再到后来石涛的“不似之似”,到齐白石的“妙在似与不似之间”都是这个命题的延续。
在神与形的关系上,中国画历来强调神似,“九方皋相马”虽然说不出马的雌雄,但认定是千里马,他能看出马的本质。据说刘邦当年为乡间亭长时,吕公看出他有帝王之气,非要将自己的女儿许配于他,刘邦当时不学无术,但吕公坚定不移地把女儿嫁给他,问及原因答:“我观刘邦有五彩云气,笼罩其人。”当然这是古代的玄学,但他看出刘邦有与众不同的气象,所以他不在乎刘邦现在是流氓无赖。当年的刘伯温、徐达辅佐朱元璋一定也是看出朱元璋不仅是要饭的和尚,其生命本质有某种与众不同之处,所以说“神”是一个或隐或显的东西,有时显露有时隐藏,“神藏于内”是中国文化所强调的。“神”在古代哲学中是一个认识论,到美学中则成为美学的一个重要内容。比如画山要传达山的神韵,北方的山多雄浑,南方的山草木丰茂,黄宾虹、傅抱石画的山都是草木朦胧。赵孟頫《鹊华秋色图》画的是济南周围的山,草木茂盛但不湿润,相对比较干裂,符合北方山川的特点。寒冷的地区草木的叶子不会太大,比较细密,质地也更坚硬,赵孟頫的确把鹊山的特色表达出来了。明代唐志契在画论中说“山情即我情,山性即我性”,中国人画山水草木时都赋予其感情,赋予其精神。
再如宋朝佚名画家的《出水芙蓉图》,在一平尺左右的团扇上,荷花的神韵是用比较工整的画法传达出来的。背景中并没有交代水,却仿佛带着水气,我们能感觉到这花是长在池塘里,不是死的枯萎的,而是鲜活的。神气在中国的文化里是生命活力的代言,中国人在所有文化艺术领域中重视的是鲜活。水灵灵的一支荷花,宋人用工细的画法,用了工笔的手段,实际上骨子里的精神仍是写意。所以在中国古代,工与写只是外在形式,画工笔时也不会仅毛而失貌,画写意时尽管粗枝大叶,但也要抓住事物的本质和神韵所在。齐白石有句诗“半如儿女半风云”,儿女是细腻多情之意,缠绵悱恻;风云是男子汉气概,大丈夫大英雄,就是工中有写,写中有工,工写兼备,齐白石本身就创造了一个工写结合的绘画形式,把工细的草虫和写意的花卉放在一个画面中,“半如儿女半风云”是他对绘画的理解,精与粗、大与小、工与写、细致与豪放,中国文化有太极思维,不走极端,总有一个合适的度。尽管这幅荷花画于900年前,但让人感觉如在北海中看到它一样,具有一种淡野的华美。荷花本身就是既淡野又妖艳,而且是半开放的状态,左下的两瓣和上面一团有多与少的对比,很美妙。还有一叶张开,一片半卷的荷叶,衬托着荷花,这就是用有限的画面表达无限的味道,用有形的东西表达一种难言的美,这是中国绘画真正的精髓,属于中国绘画史上的杰作,非常像现在摄影的特写镜头。
中国的美学不推崇死寂,不走极端,不追逐三界中的地狱界,虽也向往仙界,但喜欢游戏在人间,享受人间神仙似的快乐。中国文化现实而不功利,在现实中又超越现实,有“出”和“入”之分。在庙堂总想江湖,在江湖总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中国文化总是在出世和入世上痛苦徘徊。中国画也是如此,既画现实中的物,又赋予其美好的情操,超越现实又不脱离现实。西方人对天国世界描绘得让人即刻想从山崖上跳下去,去追寻基督和上帝,中国人则不同,中国人是“在家出家”“游戏人间”。我们看齐白石,他的印有“年高身健不肯做神仙”,另一方印“星塘白屋不出公卿”,真是眷恋人间。中国文化中最本质的东西就是田园文化、山野文化,在现实中超脱现实又不离现实,不会让人厌世,也不过多去描绘天国,只是让世人热爱人间世界。所以神韵就是入世又超脱,享受又不能陷入享乐的极致。“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中国人始终带着诗意的浪漫、直觉的眼光,同时也一直带着哲思,却又不背负西方基督十字架那种沉重的责任感。
画家背后一定有自己的人与文,而人文合起来就是他的世界观,就是他对生命的态度,也是他生活的方式,他追求的理想、审美的境界都与此息息相关。通过作品可以看出他背后的文化趣味,看出他背后的人文支撑,看出他表达的民族精神和知识阶层的文化趣味。如果通过作品看不到这些,作品背后是一片苍白,作品则没有深厚的内容,不值得我们品玩,因为中国画最强调的就是内在神韵。《出水芙蓉图》也许不是纯粹的文人画家的作品,也许就是一个职业画家画的,然而背后有一种既深又淡的生命情怀,它可以作为中国画的范型,作为中国画代表作来被理解,进而通过它来体悟中国文化的精神,这也是一种享受。其实标准很简单,方法也很简单,无论看古人还是今人的作品,只要通过他的作品感受到他的文化趣味和生活态度,感受到他对生命的感悟,就有所得,否则这件作品就是无足轻重的。
这幅画表达的不只是一花一叶的美,更要表达的是神韵。中国画崇尚的是主体和客体的高度合一,形与神的高度合一,心与物的高度合一。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这就是得神韵,又得道理。清人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说:“书贵入神,而神有我神他神之别,入他神者我化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为我也。”半坡彩陶中的很多彩绘纹样既抽象又具象;战国帛画上的龙凤、人物图也是既抽象又具象,中国画自古以来就有一套自己的“意象”表现传统,是主与客、虚与实、有与无高度合一的产物。“神”在中国文化中有特殊的含义,神圣、神秘、神灵、神通、神话都是中国文化中非常有内蕴的词。“神”在文化领域被广泛采用,中国画始终把对神韵的追求、对精神实质的追求放在第一位,所谓“阴阳不测之谓神”——无法用常态来把握的东西称之为“神”,在中国的俗语中神的使用率也很高:神品、神来之笔、下笔如有神,都与中国古代哲学中的“神”概念有许多相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