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艺术发展史中,一切被视为经典的古代作品之所以成为历代人们追慕的对象,不仅在于它集中体现了一个时代文化的思想深度,同时也更体现了这种艺术形式本身的技术高度。因而,当一个时代的审美理想发生跌落,审美趣味出现混乱的时候,越是需要人们重新回溯到伟大的古代经典中来寻找启示。
然而,经典并不代表传统的全部。因为传统是一个泛化的概念,尤其是在它被人们误读的情况下,传统非但不会孕育新生,反而会蜕变为对历史的亵渎和对感性生命的压抑与扼杀。一旦陷入这种对传统理解的困境和危机中,人们往往会产生一种偏激的看法,认为传统是一条死胡同,继而对其全部价值予以否定并弃如敝屣。殊不知传统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死物,它是在一代又一代艺术创造基础上的点滴累积,并在精神上凝汇成一支独具民族气质的长流。深具自身特色的中国绘画,就像书法艺术一样,它更注重一种文化的约定俗成性和历史延续性。特别是在传统濒临断裂的时代,对经典的重温与摹习则会显得尤其可贵。如果说传统是条长河,经典则是长河中的灯塔,它是最能体现一个时代精神的优秀画作,只有浸染其中,才能够真正触摸到传统最有生命力的部分,从而也让人能更坚实地循着这条河流寻找属于自己的支脉。
故人一为时风禁锢,则极易深陷旁门,偏离正道,妄自称大,菲薄传统,蔑视法度,滑向涂鸦任性的小趣。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此言凡事如不筑根基,则无上升空间,则无捷径可走。基于“六法”的严密性与专业性,中国古代(尤是晋唐宋元)的画家,无不以敬业的精神搜妙创真,甚至于九朽一罢的惨淡经营,此皆出于对自然万物的深情与对艺术法度的虔诚所至。因此,在泥沙俱下的当代中国画坛,重倡对古代经典作品的回溯与观照不无巨大意义。追摹经典,并不是要重复经典本身,而是通过经典的镜子来观察自身的误区与缺失,从而重新回到正轨上来突破时代的局限。因此我认为,与古为徒并不是仰古人鼻息,而是要“取法乎上”,起点越高,越能超越今人。诚然,在当代也不乏这样的优秀画者。以青年画家沈宁来说,我不否认他是一位极具思想洞察力的画家(这在其写作中也可体现),并热衷于将绘画作为思想的载体来传达他对生活世界的观感,然我想指出的是:沈宁绘画作品的成立,并非有赖于其所传达的观念深度,归根结底还是基于其出色的型感塑造、笔墨功力与独具情趣的画面情调。如果脱离了这些技术层面的支撑,单凭那些不难理解的隐喻也未必比他的文字更显高深,更耐人寻味。故而在我看来,即便是将沈宁的人物画中那些观念性因素去掉,也丝毫不会消弱其画面的艺术含量,甚至于画面意味更纯净,也更契合画家本人的气质。
也便是说,绘画不是文史哲,完全可以不要去表达什么高深的观念,它终究是一门很单纯的造型艺术,是用有意味的形式来怡情悦性的。绘画作为一种以形传神的艺术,既可以表现真实的自然与生活世界,也可以表达虚幻的梦境,但这些都是要基于造型规律与法度的。以中国画的经典规则“六法”为例,没有一条关乎思想的深度,作为中国画永恒不变的审美法则“气韵生动”,也是其馀五法相互作用的结果。你去黄宾虹、齐白石、林风眠的作品中寻找什么观念,皆是徒然。这并非是说,绘画不可以表达什么思想。有思想总比没思想好。在特定的时代,如“文革”,几乎每个画家每幅画作都要表达正确的思想观念与政治意识,然为思想而思想,反使艺术受缚,使之流于浅薄甚至虚妄。真正有思想深度的画作终究是好,如南宋画家李嵩的《骷髅幻戏图》,它隐含着强烈的对生命轮回的悲剧意识,在沈宁所画的一幅群猫图中,我也能够感受到类似的一种表现手法。然若换成一个技术不过关的人表达同样的题材,就不会产生同样的艺术表现力。观念终究是观念,不是绘画的最终诉求,对绘画艺术优劣的判断,最终还是依赖于艺术形式本身的成熟程度。由此我想指出,以中国画的形式来裁套西方当代艺术的某些观念,并非中国画的大道。当下的中国画坛,有很多画家不以中国艺术本源为要务,却视西画之鸡肋如拱璧,盲目跟风,以浅薄为深奥,以荒诞为正津,终难逃井蛙之见的笑柄。
作家阿城说过一句很有意味的话:艺术家从事的事业,如同盲人摸象,摸到什么是什么。这句话既可以解释,画家对艺术的认知,各得其感,各自诠释;也可以解释,艺术是什么?很多人一辈子瞎摸也没走出迷津,悟出道道。这是因为历史已经证明,在艺术创作中,绝大多数的画者难脱时流所淹,只有那些极少数深谙历史发展理路并超越时风的人,才会理性地回归到经典中寻找启示,甚至是乞灵于他山之石来与经典对话,并成为经典的延续者与创造者。
没有比盲者更不幸的人了,也没有比艺术家更具悲剧意识的职业了,画了一辈子的画未知方向所在,如同盲人一辈子不见天日,不知光明为何物也。盲人的梦,一定是走出黑暗,看到真实的自然。遗憾的是,今天的很多中国画家,现实中明眸善睐,在艺术探索上却背离了中国画的心灵原乡——对自然与真实世界的追慕。前些年,一些有识之士呼吁:守住中国画笔墨的底线。然在我看来,这底线,不可一味理解为笔墨,因为笔墨只是相对于文人写意画风一脉的;这底线,也未必一定是滕固所言的“中国画是线条的雄辩”,这是因为,除了以线造型,中国画里还有没骨、泼墨、米氏云山等技法。由此我想,这底线,固然包涵着对线条、笔墨等技术与法度理解,但若深究之,则须回溯到中国造型艺术的心象家园中去讨论。那也就是,中国画最擅长运用悟性化的线条与笔墨去提炼万物的形象,并将之统一在一个具有音乐节奏感的画面中,以此来作为对万物神采的摄取与深情写照。在世界艺术之林中,还没有哪一个国家的绘画像中国画这样对自然予以如此细腻的情愫,无论是山水、人物抑或花鸟,中国画家对于物象的把握,皆有一种天人合一的意念贯穿胸臆,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所谓“澄怀味象”,皆如此也。由此返观当今画坛,一些中国画家舍自然而求观念,远离个人的生活世界,以树立所谓的观念性以遮蔽永恒不变的自然之象,实为误入歧途矣!昔王观堂云:“一艺之微,风俗之盛衰见焉。今之攻艺术者,其心偷,其力弱,其气虚憍而不定,其为人也多,而其自为也少。厌常而好奇,师心而不说学。是故于绘画未窥王恽之藩,而辄效清湘、八大放逸之笔;于书则耻言赵、董,乃舍欧、虞、褚、薛而学北朝碑工鄙别之体。”一味师心而不说学,难免误入野狐禅也!
撇开当代艺术中的某些异端不谈,人类视觉经验中的一切艺术创作,从某种程度上都可以称之为复古艺术,其所复者,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传统延续,更是人类怀乡情怀的寄托与慰藉。“复古”一词,在今人听起来已然成为保守的代名词,但是在历史上,保守与激进实则无所谓分别,皆是借古开今的一种途径,殊途而同归。这是因为,当一个时代的艺术发展发生困境时,都需要创作者挣脱近古思潮的压抑,而回归到古代经典中去吸收养分,寻找发展新机。如赵孟頫学习晋唐;唐寅仇英学习南宋;董其昌更是究本穷源,以董源为活水,清理了中国文人山水画的主脉;即便是清初的四王吴恽,也更是在太仓一带掀起一场摹写宋元绘画的集体运动;今人何家英别创现代工笔女性一体,规模法度,却不逾传统半步,如其形塑之铁线银钩,傅色之雅丽清秀,皆见古人情韵;江宏伟以宋画为源头,略参西画之光彩,将宋画之审美格调又重新拉回到现代生活中,打破了明清以来工笔花鸟画创作单一的审美模式。
今人好为时尚信徒,厌常好奇,却不深思,一代时尚的开辟者,即古典价值的诠释者与现代经典的创造者。在经典与经典之间,我们看到的不是隔膜与生疏,而是追慕、依托与再现,甚而重构、演绎。也即是说,在中外古今杂陈的当代文化背景中,作为一个中国画者,如果不带着一种寻求文化超越的审美眼光,若不能清醒认识到自己本位文化的理路与价值坐标所在,则很容易为一时新尚左右,随波逐流,甚至为一些游谈无根之徒的“创新”所迷幻,滑向一种“泛文化”低级趣味深渊中无法超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