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 张激《白莲社图》,传世古画中有许多家具值得借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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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川,传统书房文化独立研究者。2012年出版专著《斯文在兹——中国传统书房文化与器物研究》。
中国传统古典家具根据安放位置的不同,可以简单地分为几个品类,如厅堂家具、厨房家具、卧室家具、书房家具等。而书房家具是体现书房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之一,具有独特的功能和表现方式,能更直接地突出传统书房文化的内涵,也与传统文化的深层理念高度契合。从历史上看,书房家具最能反映一个时代的文化高度。无论是汉魏隋唐,还是宋元明清,只要是文化昌盛的时代,就必定能看到书房家具的繁荣之景。
传统图书与书房家具
目前书房家具的研究、设计与制作,多局限于明清时期的古典家具,多是过于注重日常应用,并未深入考虑书房家具与普通古典家具的细微差别,至于读书人在使用家具时受到的身心影响更是无暇关注,其实这才是传统家具尤其是书房家具必须重视的基本原则,这种原则来自《礼记·大学》“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这一传统理念,同时也是书房家具设计与制作的理论依据。它要求作者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和对传统文化清晰深刻的理解,这是当代人的知识结构中非常欠缺的部分。正是这种欠缺造成了传统书房家具设计与制作的不足和困境。
要想深入理解书房家具,必然要先了解中国传统图书,不解或曲解,甚至将现代的图书理念掺入传统,都做不好书房家具。例如传统图书均为竖式排版,由毛笔抄写或雕版印刷,书写方向都是从右至左,图书的安置都是平放,极少有很厚的书,书体薄、重量轻,无论皇家或私人都用简单朴素的封面和签条,有各种不同的装订样式如手卷、册页、经折、线装、包背装、旋风装等。当代出版的图书与传统图书有着很大的不同,甚至有许多与传统图书相反的地方。因此,对书的认识会直接影响书房家具的设计与制作。
书自身也有不同的放置状态,如放在书架上、藏在书柜里、摆在桌案上等等。人与书的关系也有不同,如读书和写书就是两种不同的状态。读书时,坐在桌前椅上和坐在凳子上、坐在床上读的状态又有所区别,对家具的功能要求自然也就不一样。先贤做人做事的基本准则是“敬”,对图书的要求同样也是“敬”。这种敬意首先体现在对文字和图书的态度上,古代百姓对文字与图书典籍,都怀有一份诚敬之心,且有珍惜字纸的传统,视图书为一宝。写过字的纸不能乱扔乱用,尤其不能用于如厕等不敬之事。
这种敬意的延伸体现在对读书状态的规范也就是对读书人行为的规范上。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载赵子昂的一篇跋语曰:“聚书、藏书良匪易事。善观书者,澄神端虑,净几焚香,勿卷脑、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夹刺。随损随修,随开随掩。后之得吾书者,并奉赠此法。”由此可见,古人对书籍是何等恭敬与爱护。这种敬不仅是对文化的尊重,其“澄神端虑”也是对自己身心修养的内在要求,“净几”一语更是具体到对单体家具的要求。
对图书的敬意会很自然地影响书房类家具的制作。“敬”字体现在书房家具的设计制作方面,就是文质彬彬的君子境界,素净简洁的设计,刚健中正的造型,以此形成书房家具的文化品格。古代书房家具讲究与人全身心的关照,其设计和制作思想的根源尤其值得深入研究。需注意的是,如果仅以现代人体工程学和当代的生活理念来创作、改造中国家具尤其是书房家具,是不够的,有时甚至南辕北辙。
书房家具制作中存在的问题
传统书房家具制作有两条路线,一条线是“文士”路线,另一条是“皇家”路线。这两条路线形成了两种风格明显不同的样式。而在民间,均是对这两条路线的模仿,少有新意。文士路线的特点是对简练、空灵、素净、劲挺、柔婉、清新、典雅的追求,而皇家路线则凸显奢华、朴厚、雄伟、凝重、文绮,集成最好的材料与工艺,不计成本,制作最高等级的书房家具。历代以来,这两条路线并行不悖,有时也相互影响。但在当代,这两条路线都已不是那么清晰,期待有心人能在此方面做出成就。
当前的书房家具过于注重材质而不注重与图书等文化器物的关系,一味地使用高档硬木制作书房家具,成了投资品种,导致书房家具远离实用,成为摆设。高档硬木制作的书房家具一旦成为陈设品,只能供人远远欣赏,还会显得家具过于突出,只能称为家具展厅,而不能叫作书房。但书房终究是要以书为主,家具是给图书和书房器物提供储存、安置的空间,相对于这些器物来讲,书房家具的地位等级与姿态都要低一些。在一间讲究的书房里,首先感受到的应该是浓厚的文化氛围和书香气息,而家具只是在默默地提供支持。
与现代图书的适应性不佳也是目前存在的一个问题。有些仿古书房家具纤细的骨架和搁板无法承载现代书册的重量,尤其是大型图录画册(重量是传统图书的几倍甚至十几倍)。现在的仿古书房家具,大多以高档硬木为材,价格不菲,若真用它来放置“重量级”的图书画册,还是有不少人舍不得,就怕压弯架板,损毁家具,这也是导致不少仿古书房家具沦为陈设器的原因之一。
当前书房家具的制作,以模仿古典家具造型和工艺为主,临摹古器多于创新,缺少创作者对书房文化和家具的独到见解。又或者将现代设计理念掺杂其中,新奇之外却没有顾及实用性,摆着好看,使用不便,成为这类家具的通病。
书房家具的制作要能够化腐朽为神奇,也就是要有能力将普通的材料通过人的设计与制作,转变成为高等级的书房家具。这是中国人制器作物的传统,如古人将最普通常见的泥土,经过筛选、加工、造型,烧制成最好的陶瓷器;把小小蚕虫吐出的丝线,织绣成精美的绢帛锦绣……这种思维方式正是当代人缺少的。如果只晓得以材质的珍稀贵重来博取赞赏,这条路很快会走到头,因为好材质越来越少是必然的,当没有好材质的时候,是不是就做不出好家具了呢?
造型和工艺属于人文技艺,体现的是人的智慧,因此比起材质,书房家具的设计制作更应多注重人文工艺的体现。当前的书房家具技术和艺术手法较为单一,多集中在雕刻方面,其实除了雕刻,还有书法绘画、髹漆描金、彩绘镶嵌等工艺手法都可以应用在现代书房家具上,大大提高其艺术魅力,让家具本身成为一件高级艺术品。
至于具体如何将众多艺术元素融合在一件或整套书房家具上,就要看制作者对于传统文化与技艺的理解、诠释和应用了。
书房家具的研究方向与方法
传统书房家具的研究除了需要文献、文物的支持,更要从传统文化思想上寻根求源,真正理解传统文化,理解传统图书,才能使书房家具的研究更深入。
明代之前少有专门论述家具制作的专著,只有一部南宋黄伯思的《燕几图》,以正方形为基础制作可组合的家具。四百年后的明代万历年间,常熟人戈汕的《蝶几图》承其制,以斜形桌面为基础制作组合家具。这两部书是为数不多的家具制作之书,后来的《鲁班经匠家镜》是目前仅存的一部木工营造专著,书中部分内容涉及到家具的制作。
古斯塔夫·艾克著《中国花梨家具图考》、安思远著《中国家具》、王世襄著《明式家具研究》,作为中国古典家具研究的三部经典著作,主要是从整体上以结构、材质、造型及文化内涵来论述传统家具,并没有单独论述书房家具,但其中最精华的部分却都是书房家具。从书中可以看到传统家具制作的一些共性,也可了解书房家具的制作技术和审美境界。后来的家具研究成果很多,但在书房家具的专题研究方面并未更深入,原因比较复杂,重点在于文化大环境以及居室条件的改变对图书和家具产生了较大影响。
对古代皇家书房、私人书房和历代藏书楼的研究尤不可少,特别是存世的书房建筑实体和书房家具实物,更应该仔细研究其造型理念和工艺技术,应用于当代书房家具的设计制作中。如北京故宫内保存的明清时期的书架、书格等实物,“三希堂”、“文渊阁”内的书房家具,浙江嘉业藏书楼、宁波天一阁内部的家具等,都是很好的书房家具设计参照。
书房家具的研究、设计、制作一定不能局限于家具领域,而要紧密贯穿传统文化的不同领域,如图书、书法、绘画、印章、琴棋、清供等各个方面,从对传统文化的深入理解中,找到研究、设计和制作的方向。
根据中国古代绘画中的家具进行设计和制作,也是研究书房家具的一个重要途径。传统绘画中的家具一般都是写实图像,且经过画家再次提炼和取舍,在尊重家具原作的基础上加入了画家对家具的理解,因此更为精炼,值得效法。如能将唐宋直至明清时期存世绘画中的书房家具精心挑选,并依原样设计制作,重现于世,或大气简洁或高雅华丽的风格定会高于现代审美品格。此外,从出土和传世的书房类文物中寻找线索与启示,也是方法之一。古代文人或达官显贵为保存一部好书,会专门为其定制储藏器具如书箱、书柜、书橱等,更有甚者,会给超大规模的丛书、类书或专藏图书定制藏书楼,试问当今还有几人能有此文化胆魄?
书房家具不仅是家具领域的事,它可以是个人玩耍的小情调,也可以是一项文化事业,是透过对书房家具的思考、设计和制作,更深刻地进入到传统文化的核心领域,从而理解自身的传统,理解自己的文化,找回文化自信的大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