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立
一.现代性的时代性和地域性特点
“现代性”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现代派艺术出现之后，西方理论家在艺术中反复论述的一个学术命题。在我们国家的现代化进程高速发展时，艺术中的现代性问题也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当前在中国油画界，这一问题也受到特别关注，人们认识到我们需要对艺术中的“现代性” 做出自己的解读，以促进中国艺术现代性的追求。
“现代性”首先是个“时代性”的问题，任何一种艺术都是一种时代精神的体现形式。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转型，会产生不同的时代精神，从而出现了不同的艺术观念和艺术形式。因此，现代性就是现代社会中的现代艺术所体现出来的时代精神。正如西方理论家所界定的那样：现代性是一个表示现代社会或工业文明的缩略语。
从西方美术史看，欧洲文艺复兴是欧洲由中世纪的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型时期的艺术运动。乔托、弗朗西斯柯、波提切利是先行者，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是成熟时期的代表。而欧洲现代艺术的兴起，是随着欧洲工业文明的急速发展而产生的。库尔贝、马奈和印象派是先行者，后期印象派的塞尚可以说是现代艺术之父。随着西方后工业文明时代的到来，出现了后现代的艺术精神和艺术形式。由此看来，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变化必然带来艺术观念与艺术形态的变化。或者说：艺术观念与艺术形态的变化，是以社会政治、经济结构的变化以及时代精神的发展为基础的。
每一个国家的社会进步，政治、经济的发展和转型在时间上是不一致的。作为意识形态的时代精神，也存在着性质上的差异，现代性有其世界性的一面，但也有其地域性的一面。“对各民族来说，它(现什性)既有共同的一面，也有差异的一面，没有什么统一的国际标准。”[1]因而，我们讨论现代性必须站在我们自己国家的立场上，充分考虑到基本国情、民族特性、传统文化等各方面的因素，探讨中华民族文化的现代性。虽然西方在追求艺术现代性的实验中所取得的成果，从观念到形式都是世界艺术史上的领先者，但这些只是为我们提供了学习和借鉴的条件，不能完全按照西方的现代性价值标准来界定中国艺术。况且，西方的现代性标准，也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
西方理论家所认定的艺术中的“现代性”，带有两个明显的特征：一是强调创新，二是强调世界性。从表面上看，这两大特征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其中也暗含着一种危险性。先从“创新”上看，创新作为艺术的追求目标是合理的，也是必需的，许多现代派艺术创新的成果，确实具有积极的价值和意义，散发着人类智慧的光芒。但一味地强调“唯新论”，强调那种革命决裂意义上的创新，当其走向极端之后，只会导致为创新而创新，无所不用其极的花样百出，远离了艺术本体，远离了作为艺术接受者的人民大众，最后自己也陷入无新可创的死胡同。这种艺术上的激进主义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宣告架上绘画的死刑(绘画消亡论)，更谈不上油画存在的必要性了。再看看“世界性” ，既然人类社会是逐渐地向现代社会发展，那么现代性自然具有世界性，这一点没有什么疑问。但如果只强调现代性的世界性，不考虑其地域性属性的话，那这种现代性就暗含了一种文化殖民主义的色彩，实质上成为了“西方文化中心论” ，这种所谓世界性就变成了全球文化的西方化。这种论调的最大敝端，就是把世界文化的发展理解成西方文化的纵向发展，忽视不同民族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以及世界文化在不同民族基础上的横向发展，至使世界文化的单一化。文化不能简单地要求与世界“接轨”，正如张祖英先生所说的那样：“我认为文化是不能提倡接轨的，东方和西方，各民族、各国家，谁接谁的轨？是中国的曹雪芹接法国巴尔扎克的轨？还是西班牙的毕加索接中国齐白石的轨……毫无疑义，他们都是世界艺术王国的辉煌人物，他们的作品都是世界文化宝库的璀璨明珠。世界因他们而丰富多彩。只有展示各民族文化的独特魅力，人类的精神世界才会浑厚丰富。[2]
二.中国写实油画的现代性追求
综上所述，我们在分析中国写实油画的现代性时，一方面要把中国油画置于世界艺术的大环境中，思考其共同点，思考其应遵守的统一原则。另一方面，我们要考虑到中国写实油画在艺术史上的特殊性，考虑在世界艺术大环境中的地域性特征。中国在当今世界上是一个特殊的国家，我们有着自己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体制，实行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我们是世界第一的人口大国，并且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我们有着悠久灿烂的文化传统，在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中，唯有中国文化从未中断。在当代艺术成为主流，完全超出画种间的界限，甚至超出了绘画范畴的世界艺术的大环境中。中国写实油画还能在中国大地上蓬勃发展，足以证明中国是一个有着自己特殊国情的国家。这一切都要求我们必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对于艺术“现代性”的价值观念和评价标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正确解读中国写实油画的现代性。
毋庸置疑的是，中国传统绘画是非写实性的。因此，当写实性的油画被引入中国，这本身就是对传统绘画的挑战，意味着中国绘画开始了“现代性”的探索。这同西方油画史的发展形成强烈的对比。因为正是那一时期，西方写实油画大势已去，而不断涌现的各种现代流派才是“现代性”的代表和旗帜。当时的中国学子徐悲鸿等人，怀抱着用西洋油画改造中国美术的远大抱负和历史责任，毅然选择了学习西方古典的写实油画，并带回国内，开始了西方写实油画在中国的传播过程。虽然关于中国油画应该“再现”还说“表现”，在当时的美术界产生过激烈的争论，但在全国解放后，写实油画成为主流确是不争的事实。西方写实技法对中国美术的改造成果是非常显著的。如果说中国油画在20世纪前基本上是一个空白，没有参照系数。那么我们可以看看中国传统人物画“现代性”改造的体现。蒋兆和、黄胄、方增先、刘文西等人的水墨人物画，真正改变了中国传统人物画的面貌。如果没有徐悲鸿等前辈的努力，中国水墨人物画可能还在沿着传统文人画的路子在漫游。[3]
中国写实油画“现代性”追求的一个明显时期，是向苏联油画学习时期。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社会和经济呈现着一派新气象。充满了朝气的时代精神，使油画家们不满足于那种“酱油调子” 以及色彩简单被称之为“土油画”的油画色彩，并在苏联油画的色彩中，获取色彩丰富性及珍贵性的感悟，开始了中国油画的“亮化工程”。通过以留苏学生、马克西莫夫训练班为骨干的油画工作者的努力，中国油画在色彩上亮了起来。这标志着中国油画“现代性”的群体性追求，取得了阶段性的成果。[4]
纵观中国写实油画，罗中立的《父亲》和陈丹青的《西藏组画》是不得不提的，在当时引起极大轰动的优秀作品。这两件作品之所以产生如此的社会效应，一方面是其艺术形式上的完美和表现技法的精湛。但更为重要的是，它们颠覆了中国写实油画在文革期间形成的“假、大、空”及“高、大、全”的实际状况，颠覆了用“主题先行”、“上纲上线”的思维套路，来创作主题性绘画的模式。这种真实，真诚地反映现实生活，以人为本的积极创作态度，反映出我国改革开放初期，思想解放后的人性精神和个性精神的觉醒，标志着中国艺术家创作自由时代的到来。而这一切恰恰是艺术“现代性”核心内涵的体现。
上世纪80年代中期，随着国家经济、文化领域的进一步开放，西方现当代艺术成为中国油画家更新艺术观念和艺术形式的借鉴对象。在这方面，中国当代前卫艺术表现得非常活跃与鲜明。但实际上，在改革开放后，中国写实油画家们对“现代性”的追求也加快了步伐，并且成为一种自觉性的追求。油画家们不满足于中国旧有的写实手法和千人一面的单调风格，纷纷从西方古典画家(比如佛朗西斯柯、丢勒、伦勃朗、德拉克罗瓦、安格尔等)那里取得自己所喜爱的营养成分，吸收转化为具有时代精神的中国写实油画。更有一部分画家，从借鉴西方当代写实油画家的风格入手，逐渐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艺术形式。这种“拿来主义”式的借鉴，使得中国写实油画在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风格的多样和技术的相对完善(对中国写实油画影响较大的有：美国的怀斯、英国的弗罗依德、西班牙的洛佩斯、法国的巴尔蒂斯、以色列的阿列卡、意大利的莫兰迪等人以及美国的照相写实主义、波普艺术等)。由于油画引入中国的历史不长，中国写实油画与西方写实油画的巅峰期相比，还有相当的差距。因此，这些从借鉴得来的写实油画的“现代”风格，以及相对完善的技法手段，在中国写实油画发展历程中，本身就体现出一种“创新”的意义和价值。我们在何多苓、艾轩早期模仿怀斯风格的作品上，在杨飞云、朝戈源于欧洲古典主义的新古典主义作品上，在冷军、石冲采用照相写实主义手法的作品上，都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一种，中国写实油画的体现着时代精神的“现代性”。
三.本土化是现代性追求的根本出路
当今的世界已由工业化时代进入了信息化时代，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步伐也大大加快，这种大地球村的结构形式，使世界文化既应具有现代性，也应具有世界性。但全球经济的一体化，并不应该意味着全球文化的一体化，文化必须有民族独立性。文化的世界性应理解为：越是民族的，才越是世界的。只有这样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丰富多彩的世界文化结构。人类文明程度越高，对于这一点的认识也会越明确和清醒。从而，中国写实油画要立足于世界油画之林，本土化和民族化是其必经之路。中华民族正面临伟大复兴的前景，经济在迅速发展，国力逐年增强，民族凝聚力不断提高，人们对于本民族文化的价值越来越尊重。这些都为中国油画的本土化进程提供了良好的基础和条件，中国油画的本土化也成为中国艺术家的共识和自觉追求。在这种背景下，中国写实油画也在本土化的进程中扮演者极为重要的角色。中国写实油画从一开始，就倡导艺术创作与社会现实生活相联系的实践理论，并形成在我国具有主流倾向的创作观念。这种创作观念体现了艺术同生活的密切关系。在“形式主义”充斥着世界艺术的情况，这种“现实主义”恰恰显示着一种本土化概念。中国写实油画在反映时代精神，表现真实的现实生活方面，更为直接和直观，它所塑造的形象和环境本身就是一个中国符号、中国样式。可以说中国写实油画在本土题材和主题运用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并且建立了雄厚的群众基础，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和大量的创作作品。中国写实油画，可以说是中国最成熟的艺术风格之一。当然，中国写实油画的本土化不能仅仅表现在内容和题材方面。本土化的实质是能反映出中国人崇尚的艺术境界和艺术趣味，反映出油画的中国气度，是一种内容与形式的中国风的统一体，同时作品还应表现出具有时代精神的现代性。“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中国当代艺术仍将围绕‘如何建构本土艺术’这一主题进行思考。眼下我们不会奢望任何答案，但某种共识是可以考虑的。这个共识是：中国现代艺术将是与西方现代艺术具有某种学理联系，而又保持本土文化特征、价值观和历史记忆的艺术。”[5]中国油画的本土化的过程是漫长而又复杂的，目前还远没有达到它的成熟期，这需要中国油画家坚持不懈地继续努力。但可以肯定的是，真正本土化了的写实油画，才会具有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性”，因为在世界油画之林中，它具有一副崭新、独特的面孔。
总之，“现代性”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是一种客观存在。同时，“现代性”是现代社会时代精神的体现，是艺术家自觉的审美追求(不能体现时代精神的艺术作品是没有生命力的)。“现代性”有其世界性的属性，同时也有其地域性的特征。每个国家在现代化的发展中是不平衡的。因此，现代性在每个具体国度中的表现形式和内容是不同的，现代性的标准是多样的。在当下开放的中国，文化的结构是多元的。我们应当认识到，“现代性”不仅体现在中国当代前卫艺术的轰轰烈烈的浪潮之中，同样也体现在不断发展，不断自我改造和完善，不断加快本土化进程的中国写实油画之中。中国写实油画在中国的发展，也经历了无数的反复及痛苦的代价，但追求艺术的现代精神，追求文明进步的步伐从来没有停止过。中国写实油画将在“现代性”的追求中，将在本土化的进程中取得更大更辉煌的成就。
注释：
[1]邵大箴《恒定性和变化性——关亍艺术现代性的思考》，北京，美术，2007年第七期，P85
[2]张祖英《走中国油画的自主发展道路》，北京，美术观察，2004年第七期，P91
[3]吕澎《20世纪中国艺术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P212-214
[4]钟涵《我们还需要印象派吗？》北京，美术观察，2005年第一期P25
[5]张晓凌《中国当代美术批评文丛---另一个世界。抽象艺术》[M]长春，吉林美术出版社，1999年，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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