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杨泓、李力合著的《中国古兵二十讲》终于出版。这部既权威准确、又生动活泼的古兵器知识启蒙读物一经问世便受到古兵爱好者的追捧。
日式铠甲
刘备用双股剑是杜撰
东汉三国时还未出现青龙偃月刀
张飞的丈八蛇矛太夸张
自《出土青铜剑 大都有“暗伤”》一文后,本报“博雅·典藏”周刊相继推出了关于青铜矛、戈、钺、斧,以及钢铁箭镞、刀、剑、铠甲的相关文章,受到了广大读者和兵器爱好者的普遍好评。下面,我们就请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杨泓先生结合自己与古兵器长达半个世纪的“不解之缘”和研究成果,纠正一下小说、电视对古兵器的错误用法,以期在正视听的同时,对“冷兵器系列”做个小结——“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
文\图 记者 金叶
考古实习时
买了本书店最贵的书
杨泓对年幼时北京的老宅子记忆犹新:住房内前檐设炕,他和姐姐各睡一边。过年时,大人会买来年画贴在两侧墙上,姐姐一侧通常是“四美图”之类,而他这边则是三国故事。大人高兴的时候也会按照年画给他讲三国故事。于是,那时候他相信古代兵器就是年画上的模样。真正对古兵器有初步的正确认识,是1953年到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门化”(相当于以后的考古专业)读书后的事。
当时郭宝钧主讲殷周考古,向学生讲述安阳殷墟的发掘和浚县辛村西周墓出土的有关殷周青铜兵器的考古标本,分析有关这些标本的类型学知识,才使得杨泓对青铜时代的兵器有了正确的认识。1957年,杨泓和班上的同学,在苏秉琦和宿白两位先生的带领下,到河北邯郸地区开展田野考古实习,入冬后住在邯郸城内进行室内整理。“我们借住的水利单位院落不大,同学们没有可活动的场地,每天晚饭后就去逛书店。当时书店好像营业到晚上7时左右,晚上一般没有什么顾客。我们天天去翻书、看书却不买书,且总是看到他们准备打烊了才离去,店员渐渐就没了好脸色。我为了争一口气,决定把店里最贵的一本书买回来,而那本最贵的书定价5.4元,是周纬先生著的《中国兵器史稿》。当我带上几个月的积蓄把它买下来的时候,女营业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杨泓表示,周纬先生的这本《中国兵器史稿》,是近代中国学者对中国古代兵器史研究的开山之作,但完成书稿后他还没有来得及修改就去世了。该书后来经郭宝钧先生审阅并酌予删削才得以出版,因为周纬先生只看到了20世纪40年代以前挖掘资料中很少的一部分考古标本,所以该书存有极大的局限性。而进入20世纪50年代,仅就有关古代兵器的考古标本来说,那本书已经过时。当时的杨泓已经懂得“战争是政治的继续”的道理,而兵器的产生与战争自然是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他认为,周纬先生将猿人使用旧石器说成“兵器史”的源起是颇为乖谬之论,仅依据兵器的材质来划分兵器发展的历史阶段更是远远不够。他意识到,对中国古代兵器史进行新的研究,应该提到日程上来了。
一篇小文引发
关于马镫的争论
开始尝试写与古兵器有关的文章,是在杨泓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工作以后的事。
1959年,杨泓写了讨论北朝时期“铠马骑俑”(现在知道应该叫“甲骑具装俑”)的小文章,发表在《考古》月刊上。这是他第一次对古兵器研究进行尝试。那篇文章问题很多,特别是对马具的论述,引来陕西武伯纶先生的指责。“武先生举西汉霍去病石雕中石牛身上的镫为例,说明汉代已有马镫。武先生是我尊敬的前辈,本来不拟回答,但是我们所长夏作铭先生认为还是应予以答复。他支持我提出的长沙西晋墓骑俑所塑马镫为目前考古资料中发现的最早马镫的意见,并告诉我霍去病墓石牛身上的镫为后人伪刻,且‘牛镫’非马镫,鼓励我应该回答武先生。因此我又写了《关于铠甲、马铠和马镫的问题》,指明西汉时尚无马镫,同时改正了上一篇短文中对汉代铠甲论述的错误。”
但是,杨泓上个世纪60年代初对中国古代铠甲和马具的初步探索,由于十年动乱的降临匆匆结束。
1971年,杨泓随考古研究所绝大部分人员去了位于河南息县的“五七干校”。艰苦的劳作之余,他的脑海里还是会不时浮现一些考古问题。后来一个偶发的事件,激发了他继续进行兵器考古的火花。
“那是在一次所谓的批判会上,苏秉琦先生不知为何打破了他一贯的沉寂,发言说:铤是短的匕首、小刀子类的武器,到使用短的匕首类兵器时,正是战斗到最后没有办法的时候了……”杨泓忍不住开始琢磨:铤似乎不能释为匕首,而是指箭头装入箭杆的部分;或许苏先生将铤误认为鋋(短柄矛)了?他想找时间和先生讨论一下,但尽管他们俩的床紧靠在一起,最终由于特殊原因还是没谈成。
情系古兵器 专著受欢迎
从干校返京之后,杨泓开始收集整理有关古代兵器的文献与考古学资料,又由于其中文献与实物标本相对较少,易于收集,前人又较少研究的是甲胄,因此就由甲胄研究开始。用了近两年的时间写出了《中国古代甲胄》的初稿。“当时夏作铭先生知道我在写甲胄的文稿,一有空就索要去看。并且对文稿详加批示。”当杨泓按照夏先生的意见改写完成《中国古代甲胄》后,时间已经是1975年底,那时由于安志敏先生的帮助,杨泓回到考古研究所编辑室原来的岗位。在《文物》月刊编辑部沈玉成不断地催促下,杨泓的“中国古代军事装备札记”一发不可收,先后撰写了《战车与车战》、《骑兵和甲骑具装》、《甲和铠》、《水军和战船》等多篇文章,这些文章和《中国古代甲胄》等文集结成《中国古兵器论丛》。此后,杨泓又受邀参加了《中国大百科全书·军事》卷有关中国古代兵器条目的编写,并在《中国军事大百科全书(第一版)》编写时被聘为《古代兵器》学科主编,从而与古代兵器的研究结下了不解之缘。
通过几十年对中国古代兵器的研究,杨泓深知应将有关知识准确而通俗地介绍给广大群众的重要。多年前,他曾写过一本科普读物《古代兵器史话》,但已绝版,且部分内容已经过时。因此,在过去多年研究中国古代兵器的基础上,与在《文物》月刊从事多年编辑工作的李力女士共同撰写成《中国古兵二十讲》。
坊间对古代兵器误读甚多——
三国将帅
竟披挂着“日式铠甲”
“现在很多文化工作者缺少历史文化知识,影视作品又只是求个热闹,所以制作者对冷兵器的应用不求甚解。很多人对古兵的认识会很大程度上受到中国古典小说的影响,殊不知那里面的描述跟古代战争中真正使用的兵器没有任何关系,基本都是古代小说家依据当时的冷兵器以及流行的武术器械艺术加工出来的。”杨泓直言不讳地说。
目前,坊间多种通俗介绍中国古代兵器的图册良莠不齐,多对介绍的古兵器图片不注明来源和准确信息,甚至图片说明错误百出。“如有一个很著名的书局2011年9月出版的《中国兵器甲胄图典》中,将山东青州出土的亚醜铜钺误为殷墟妇好铜钺,将宁夏固原北周李贤墓出土的陶俑误为吐谷浑兵马俑等。草草翻阅,即发现几十处错误。” 杨泓告诉记者,在影视作品中,冷兵器被误用的情况更是层出不穷,“如《三国演义》电视剧中三国将帅披挂的铠甲是日式铠甲。日本历史进入奈良时代以后,多次派遣唐使来中国,铠甲的制也开始受到唐代甲制的影响。但是在日本平安时代以后,日本铠甲,特别是大铠已经发展出独特的民族特征,比如兜鍪额前的‘锹形’,以及胸甲前的‘栴檀板’与‘鸠尾板’都是中国铠甲从未有过的部件。《三国演义》电视连续剧中的曹操、周瑜、赵云、关羽等,居然就是披挂着这样的晚了几个世纪的‘异国铠甲’。”
吕布的武器是矛而非戟
“你要想了解三国时期的兵器,不能看《三国演义》,至少得看《三国志》、《后汉书》。”杨泓说,比如人们认为第一猛将吕布是用方天画戟的,但他考察《后汉书》和《三国志》后发现,吕布其实是用矛的。虽然也有“营门持戟”的记载,但那是因为从先秦一直到秦汉三国,戟一直都是军队中士兵装备的主要格斗兵器,并且自战国时人们就常用“持戟”一词作为士兵的同义词,例如《史记·平原君列传》中记毛遂说楚王时就说“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在吕布生活的东汉末年,戟更是步卒和骑兵都使用的武器,所以吕布让下属随意举一支来射,自然是很平常的事情。而到了罗贯中的《三国演义》里,历史上本来随意所举军中常用的戟,已经变成了吕布自己专用的方天画戟。再比如,《三国演义》里关羽、张飞、刘备的兵器也不靠谱:刘备用双股剑就是杜撰。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刘备用什么兵器,因为正史里没有关于他作战的记载。而关羽用的肯定不是青龙偃月刀,东汉三国的时候,中国还没有这么长的兵器。关羽要真是拿着这么大一把刀去赴会,一手还得揪着鲁肃,这刀也不可能砍得到对方;丈八蛇矛也绝对不像影视作品里所呈现的那样,矛头部位弯弯扭扭、其状如蛇。“丈八蛇矛”只不过是形容长矛像蛇一样长而已,并非弯曲状。
杨泓最后表示:一个人如果想从古典小说或戏剧里了解真实的古代兵器是不可能的。“《东京梦华录》说‘瓦子’里讲史,那就是一个杂耍大棚。你不能期望那里说的故事是完全真实的,这里面肯定有图热闹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