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斯嘉
时隔一年多时间 ,当《东方早报·艺术评论》记者重访景德镇市陶瓷研究所,这里一切如旧。这个国营的事业单位,办公楼畅行无阻,却没什么人气也不见工作场景,只有当游客走进瓷器展厅想要购买时,销售员会开灯并礼貌作答。
与上次不同的是,1号展厅中刘伟的瓷器前,原本标有作者、职称和价格的牌子不见了。两个月前,刘伟被评上“第六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身份的变化意味着作品涨价。销售人员说:“网上已经公告,但刘大师证书还没有下来,目前价格还没有调整。等证书发下来,牌子上的职称和价格都要调整。”销售人员还告诉《东方早报·艺术评论》,有些作为政府经常采购的公务用瓷,如大小为100件(注:景德镇的一种瓷器容量单位,但并无统一规格,150件一般高约33厘米)、150件或200件的瓷器,不会因为变成国家级大师而提高价格。
景德镇市陶瓷研究所是一个“大师”辈出的地方,在职和退休的国家级大师(包括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和中国陶瓷艺术大师)有11人,在职的江西省大师7人、江西省高级工艺美术师8人,如今“国大师”(国家级大师)又添一翼。在记者参观的半个小时内,就有一位买家连看都不看一眼瓷器,开口便问:“哪个是国大师的瓶子?”
买大师,出价一千万元?
在一个全民收藏的时代,当耳朵替代眼睛成为审美利器,“国大师”三个字仿佛成为金字招牌。景德镇一地,陶瓷从业人员至少有10万大军,六届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加总不超过30人,多少人正盯着“大师”头衔;通货膨胀、物价高企,艺术品既能欣赏又可保值,多少人盯上了“大师”瓷器;政府礼堂、会务宴客、办公礼品甚至雅贿也要瓷器,行政机构和官员也瞅上瓷器。名利双收的驱动下,近年来,每次国大师评比,似乎变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第六届大师评比刚刚结束不久,坊间就传出“花1000万元买大师”的说法。
“以前还送送瓶子,现在要送现金的,光送瓶子,评委谁要啊?”毕业于湖北美院到景德镇做瓷器的80后艺人小李说。
“我估计1000万元包括制作申报材料、来往北京和景德镇的费用,还有走走关系、请请老师朋友的费用。”一位已经评上国家级大师的景德镇艺术家表示。
1000万元,这个数字听来令人咋舌,但《艺术评论》并非头一遭听到“买大师”的说法。2011年在杭州采访时,两位在不同项目分别评上国家级大师的艺术家就感慨地说起,早几年的大师评选是很严格的,从第五届以后就越来越复杂,有人为干扰的现象,有的大师根本就不配当,业内都知道某人的“大师”头衔是买来的,而一些还没评上“国大师”的“省大师”就有很强的商业运作,身价千万元,评上了“国大师”更不知道要怎么样了。
身为第六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评委之一的中华陶瓷大师联盟秘书长、陕西耀州窑非遗国家级传承人孟树锋就对《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直言不讳:“个别大师的确是滥竽充数,靠走关系的。在我们评比的过程中,有些评委评上的被拿了下来,没评上的又被弄上去了。评第五届大师的时候,公示名单上没有的名字,到了最后公告和发证书的时候就有了。这些怎么解释?不良现象确实存在,但仅仅是少数,可惜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评大师,作品占分仅1/3
在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李文跃的家中,《艺术评论》记者见到他工作室中完成到一半的双千件的粉墨彩瓷缸《曲阜三孔》。七年前,他参评第五届大师时的原件现存于景德镇珠山官窑博物馆,他想复制一件留作纪念,但身为江西陶瓷工艺美术职业学院副教授并兼任多种职务,使他很难长时间创作。谈到不久前参与评审的第六届大师,他认为现在人为的指标比以前多了。
“大师评选,应该以作品为主要内容,而现在考虑综合实力和水平。从第六届起,如果是劳模、所长、政协委员可以加分,如果向社会捐赠、多交税可以加分,获了奖、学历高、发表文章等,也可以加分。在100分里,创作所占分值大概是40分。”
孟树锋对目前的大师评定机制颇为不满:“大师是时代产物,每一个国家和时代都希望有大师,但真正的大师非常少。今天中国的大师满天飞,国家评、协会评。评上大师,能买别墅、买好车。”
在孟树锋看来,真正出现问题的是评比大师的机制。“工艺美术大师评选的依据是1997年国务院颁布的《传统工艺美术保护条例》,这个政策本身对大师的要求不到20个字,非常笼统。另外,现在的各种大师评选四年一次,但看遍《条例》,压根没有这一条,40年能出一批大师就了不得了。”
记者查看《条例》,第12条说明了授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的条件是:(一)成就卓越,在国内外享有声誉;(二)技艺精湛,自成流派。
孟树锋告诉记者,第一至第三届大师由轻工部评选;第四届起,由更名后的轻工总会评选;第五届起,轻工联合总会已成为民间社会组织,不具有政府职能了,因此改由发改委联合九部委评选,当时社会的争论就已渐起;到了最近的第六届,改由工信部、文化部和人社部三个部门评选。无论是条例本身、评选机制,还是社会需求以及评选中出现的一些倾向,如今的评选和1979年第一届评选时相比,已完全走样了。
“1979年评第一届时,名叫‘中国工艺美术家’,这批人可以说是一代风骨,高山仰止。1988年评第二届时,有些人说不该叫‘大师’,这样叫要毁了手艺人的。但提议者人微言轻,‘大师’从第二届就这样沿用下来。”孟树峰说。
访大师:多贵富忙
两度造访景德镇,接触不同年纪多位大师,在《东方早报·艺术评论》记者眼中,大师们有着不同的侧面,立体地编织出景德镇大师的现实生态。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大师多、大师贵、大师富、大师忙。
大师多。根据一份统计,景德镇前五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有23人,第六届即将颁证的有6人,两批中国陶瓷艺术大师27人,四批江西省工艺美术大师共73名(其中部分晋升为前两类国家大师),景德镇市工艺美术大师26人。
大师贵。2010年,国家大师张松茂的第二块《三顾茅庐》瓷板画,在北京拍出1300万元,刷新了中国当代艺术陶瓷单件成交价纪录,开创了中国当代艺术陶瓷千万元时代。近两三年,拍场上的大师价从几万元到几百万元并不少见,亦有拍卖行开辟当代瓷器专场。拍场外,以景德镇市陶瓷研究所为例,一把手、二把手作品标价也从三四万到六十多万元。
大师富。《艺术评论》记者在景德镇期间,多次以奔驰、宝马、奥迪、雷克萨斯代步,车主多为各级大师。这两年所遇景德镇大师多有别墅,少则一处多则两三处。不过着装上他们多低调示人,与工薪阶层没有太大区别。
大师忙。一忙挣钱,2011年,《艺术评论》采访景德镇市陶瓷所所长的1个多小时里,所长几乎没有抬起头,而是嘴不停、手不停地画了7个瓷盘子,按其市场行情,产值约有10万元。曾有报道刊出,该所“职工没有工资,所里也没有市里下拨的经费,全部资金都要职工自己创造”。据当地有关人士介绍,每个人都有相应指标,能完成指标就是自由人。但记者也发现,这位所长画的7个盘子是为第二天政府接待活动赶制的,这样的公务需求层出不穷。二忙打假,景德镇除了仿古还仿大师,某大师之妻专为丈夫写证书。“不用看瓷器光看证书就知道是假冒的。”一位“大师”的妻子告诉《艺术评论》。2011年秋记者在一位已退休大师王恩怀家采访时,年迈的老人在嘉德拍卖的图录中看到了仿品图片,现场电话沟通后嘉德经理立刻表示撤拍。一些大师在获得社会认可后,也忙于各类公务活动、演讲、评审、接待工作等。
尽管盛名下的大师,有着上述表现。与此同时,一些大师也在变化。如第三届国家级大师王恩怀之子王青去年还在思索如何开创个人艺术风格,时隔一年,他已是省级工艺大师,并在继承和再现祖父“青花大王”王步传统青花绘画及工艺中找到了方向。同样在变的,还有曾倒闭的瓷厂。《艺术评论》记者经过胜利路时,不经意发现了一处颇似北京798和上海M50的区域。这里曾是明清皇家御窑厂,也是解放后景德最早建立的国营大厂,上世纪90年代与其他九大瓷厂先后倒闭。
近几年,建国瓷厂被改建为当代瓷器艺术家工作室,兼具旅游4A级景点,这里既恢复了部分古作坊和古柴窑遗址景观,也恢复了手工拉坯的传统工艺,还为本地和外地中青年艺术家创业提供工作室,不拘一格的当代创意瓷器有一种不同于景德镇传统工艺的新风扑面而来。被称为陶瓷798的原雕塑瓷厂也被改建成了小型工作室集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