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无前列的“十年动乱”即将结束的前一年——1975年10月的某一天,在中国美术馆正厅的左侧第一幅画作前,文化部的“领导”们和国家美展办公室的负责人,正在听着“中央首长”的点评:“大寨田里怎么能长杂草呢……”这位“中央首长”,便是江青。这幅画,便是本文所要介绍的,虽不算名画,但在当时却有相当的影响、印数一度超过千万张、直接反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内容的《革命代代如潮涌》。
因为“首长”的“评点”,作者被指令连夜赴京改画;因为报刊及出版社没有完全将“首长”的意见放在眼里,故发表的结果,有改动前的,有改动后的;四米多长的工笔画,为了当时的需要,作者竟画了两张;美术馆收藏了,又退给了作者;丢失了,又失而复得……
一次不经意的机会,笔者有幸见到了这幅几经周折又失而复得,已被束之高阁的作品和画家——吉林省政协委员、吉林省画院国家一级美术师关鉴,对这幅具有传奇色彩的画的“历险”过程和画家的生活有了全面的了解……
六年积淤,饱含激情绘制“知青”
在“文革大革命”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关鉴所在的出版社也成了专门出版“文革”作品的中心机构。每天忙着校印毛主席的著作和画像。1969年8 月的一天,关鉴受命和同事一起去吉林省双阳县检查毛主席的著作的印刷质量,半路上突然遇到了一个人山人海、红旗飘扬、锣鼓喧天的场面。原来是一个公社的社员欢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仪式。当时正值距毛泽东主席1958年12月22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发表半年之际,这一运动的浪潮可谓达到了高峰。在此之前,乐于读书看报听新闻的关鉴知道最早作为“新生事物”而上山下乡的蔡立坚、刑燕子、董加耕等人的事迹,但见到这么激动人心的场面还是头一次。
那一天,关鉴被青春热血激荡着,在欢迎的人群和“知青”队伍里流连忘返——那十七八岁的胸戴大红花的青春少年脸上的流光溢彩震动着他,农民老大妈手拉着城里来的青年含泪欢笑的情景感染着他。他心中立即萌生出了一个念头——要是把这个感人的场面绘成一幅画该多好啊。回到单位后,关鉴的头脑里还久久地浮现着那个激情澎湃的场面,他试着绘制了几幅小草图,但都感觉上不如眼见的场面壮观,他想画一幅大的,但碍于当时家庭7 平方米的窄小空间和单位上每日杂乱的工作,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想等到条件好一点再画吧,就放下了。结果这一放就是6 年……
1975年6 月,为庆祝“文化大革命”取得的成绩,国庆节将举行不同程度的庆祝活动。文化部、中国美术家协会决定举行“庆祝建国26周年美术作品展览”。文化部、中国美协等单位随即通知全国各文化单位为“美展”筹备作品。吉林省文化部门闻讯立即着手搭起“年画创作学习班”的架子,要求全省画家立即绘制草图。身为单位“典型”干部的关鉴也无一例外地被指令:拿出专门时间画草图,准备送审。
当时,关鉴和妻子何淑媛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住在由单位车库改制的9 平米的小房里。窄小的空间,冬天结霜、夏天漏雨的凄惨生活,早已把他操笔绘画的心淹没了,但面对指令,他别无选择。
关鉴在单位的一间大房子里先占据了半面墙。一进入创作中,6 年来在头脑中淤积的人物形象一个个立即“跳”了出来。为了总结以往的教训,他把这幅画设计为4.5 米长、1.5 米高的巨制。白天里,关鉴在单位一站就是一个白天忙着勾稿,晚上下班回家后,他又半跪在床上仔细勾勒画中主要人物的音容笑貌……在构思中,凭着早些年见过的报纸上登载的“知青代表”董加耕、蔡立坚等人照片的记忆,关鉴故意把画中第一位男知青的形象向董加耕靠近,而第四位女知青则被他描绘成了蔡立坚的形象。如此,画面上新老“知青”接续,农民大爷、大嫂、孩子欢聚一处,打旗的、擂鼓的、抗行李包的相映成趣,并且,为了体现继承革命先烈遗志的主题,关鉴又饶有兴味地让一座烈士纪念碑矗立在远处的顶上。整整10天过去了,一幅气氛喧闹的草图完成。这时,时任出版社美编室主任的吴龙才走过来一看。说:哟,好大气势。这幅画叫什么名?关鉴说还没起名。吴龙才想起了当时正上演的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一句歌词,说:你这画就叫《革命代代如潮涌》吧。关鉴听了一拍大腿说:太贴切了,就叫它了……
关鉴的草图送审后,立即获得省美展办公室的赞赏,他随即被安排去榆县参加了“吉林省年画创作学习班”。
在“学习班”里,关鉴于激动中夜以继日地赶制作品,一遍遍地途,一层层地抹。35天后,其余40多位画家都完成作品回家了,关鉴和另几位尚未完成作品的作者一起还坚持在那里画着。又过了6 天之后,一幅在他心中沉积了多年的构思跃然纸上——一条长龙摆尾式的新老“知青”队伍如海潮一般地涌上山脊。画上的40多个人物千姿百态,尤其是前面的20多个人物更是栩栩如生,整个画面色彩纷呈,最前方一片秋天的谷穗金灿灿地低垂着头,地头饶有兴味地点缀着几丛杂草和柴色的野花……画稿完成后,当时吉林省美展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薛永年(现中央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又特意帮着题:“为纪念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指示发表七周年而作”的标准小楷,并刻下印章。
然而,就是起着点缀画面作用的几处杂草和野花,却深深地震动了江青……
江青“评画”,关鉴负命连夜进京1975年9 月的一天,“江青”秘书突然接到一个文化部的电话,问首长有没有兴趣参加文化部组织的一项活动。一想到时任文化部“头头”的于会泳、钱浩亮都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江青慨然前往。
其实就是邀请江青看画。江青的书法好,画也有点灵气,文化部的“头头”怎能放过这个机会。
关鉴的画选进北京后,当即被美展办公室看重。因为此前虽有美术作品表现“上山下乡”的,但多是“参加劳动的”、“促膝谈心”的、“学毛著”的、“接受再教育”的等等,这么大张旗鼓地直接表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美术作品,在国内尚属首次。经过评比,关鉴的作品被放在整个美展中几百幅作品中的“头题”。
那一天江青的心情似乎出奇的好,有了下面一群人对她的阿谀奉承,一路上江青更是春风得意,侃侃而谈。进入了中国美术馆展厅,江青就在关鉴的这幅画前“定”住了。不说整个画面纷繁的色彩,单就几个“知青人物”江青就觉得眼熟。其实,在此之前,江青也分别接见过董加耕、蔡立坚等人,而在关鉴的笔下,人物更是红光满面,栩栩如生,简直活了一般。久久的审视过后,江青点点头,微笑着走进展厅。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转一圈,江青又重新立在《革命代代如潮涌》这幅画前,这时,随从小心翼翼地问道:首长,有什么不好吗?……一句话倒让江青立即板起了面孔,她严肃地沉吟着:好是好呵,只是……大寨田里怎么能长杂草和野花呢?……闻听此言,随行的“头头”们大惊失色,连忙吩咐把这幅画撤换下来,这时江青摇摇头说:不必了,立场和思想都是站在毛主席的路线上的,主流是好的……就让画家改一下吧……随后,江青又对画中的各个人物的神态举止一一做了“评点”……
1975年9 月24日,正在班上审稿的关鉴突然被省美展办公室通知:立即去北京改画。关鉴一想到家里乱糟糟一团,表示不能说走就走,怎么也要收拾一下。美展办立即说:无论如何也要连夜进京,这是北京的指示,如果单位有困难,他们负责一切协调……
无奈之下,关鉴立即去商店买了颜料等用品,连夜乘车赶到了北京。
到了美术馆,文化部美展办的负责人早已等在那里,见了关鉴连忙说:哎呀,你可来了,快把我们急死?……关鉴问怎么回事儿?负责人告诉他:此画不错,得到了领导的肯定,但要修改,要把谷子地前的野花和杂草统统涂掉。
面对这种无理的要求,年轻气盛的关鉴有些愤慨。他说:这不是逼我造假吗?继而又问:是谁让改的?美展办负责人沉吟的半天才说:这个问题你不必知道。关鉴一听气更不打一处来,说:我不能改。你没看到吗,谷子金黄的时候,已经铲完三遍地了,田头怎能不会有秋菊和杂草?……见说不过他,美展办的人耐心地说:小关,改吧……这是“首长”的指示……
关鉴听完一愣,追问:首长?哪个首长?那人说:这个你就更没有必要知道了。
关鉴这才知道来头不小,于是,一颗心忐忑不安地跳了起来;他心里明白,如果抗拒下去,结果只能是自己的画被“封杀”……
关鉴最终妥协,拿起画笔修改。
这时,获知这一消息的北京市各大报刊的记者们蜂涌而来。1975年9 月25日,正在改画的关鉴突然被《解放日报》、《四川日报》、《中国文学》、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新闻单位的记者包围起来,一时间镁灯闪烁,采访者络绎不断。紧接着几日内,首都各大报刊相继刊登了正处于修改中的《革命代代如潮涌》。有的带点野花,有的干干净净,此后,又相继在北京等各大城市掀起了一股“知青画热”。
据说,在当时参展作品中,有一幅表现毛主席领着一群青年畅游长江的画,也叫“革命代代如潮涌”。由于关鉴这一幅受到了格外的重视,美展办决定保留关鉴这幅画的题目,而把那一幅标题变成“大风大浪炼红心”
修改完画,已一身清净的关鉴回到了长春,他仍如以往一样不言不语地下乡抓“典型”。一天,他所下乡的公社书记一把抱住他,激动地说:老关,这下你可出名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了你画画的情况……关鉴听了兴奋了一下,然后又归于沉默了。
关鉴的《革命代代如潮涌》一画,仿佛一夜之间被各美术出版社翻印,一段时间,印数曾超过了千万张,被局部印刷作为“工农兵形象选”的印刷品更是随处可见。
随着关鉴的《革命代代如潮涌》的意外又空前的成功,各省、市美协邀请关鉴参展的书信又如雪片一般地飞来。1976年,四川省发来邀请函专门邀他的《革命代代如潮涌》去四川省展出。但由于此画已被国家美术馆收藏,借又借不出来,关鉴手里已无画稿。这时,省里又指示关鉴:依照原作重画一幅,也让吉林人民看看。于是,关鉴又踏上了寂寞又劳累的复制之路。
经过10余天的埋头苦干,关鉴又依原草图重新复制出了《革命代代如潮涌》一画。作品拿到四川省展出后,各大报刊相继刊发立即在成都美术界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复得文物,画家生活依然清贫《革命代代如潮涌》的极大成功,也引起了一批画商的注意。1980年5 月,辽宁一画商专门赶到长春,要求收购它的复制品。当时,正值画家为简陋的居室而焦头烂额的时候。为了补贴房款,关鉴咬着牙把复制品卖了1.5 万元。
1985年8 月,为了清理“文革中文艺界极左思潮作品”,中国美术馆决定取消一部分作品的收藏,并分别进行清退。其中包括刘春华的油画《毛主席去安源》、关鉴的《革命代代如潮涌》等作品。作品退回吉林省美术家协会后,大家觉得画的“文革”色彩太强,是典型的“美术作品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样本,且艺术上也不成熟,色彩全是“红、光、亮”,就随手堆在了办公室。1989年夏天,单位为改善关鉴窄小的住房,特意在原来的二层楼房上接起一层,供关鉴一家四口居住。关鉴于兴奋的搬家过程中,却一下丢失了他多年呕心沥血创作的6 幅作品。这期间,一些各地画商纷纷闻讯前来收购关鉴的“文革”作品,关鉴翻遍了家也没有见到这幅画,他以为《革命代代如潮涌》也随之丢了。随后,全国各地兴起了一股拍卖“文革美术作品热”,许多“文革作品”如刘春华的“毛主席去安源”等竞卖至上百万元。1996年,北京举行“文革期间美术作品书画拍卖会”时,主办单位纷纷发函邀请,由于关鉴以为作品丢失了,从而错过这次最好的机会。
清贫的生活并没有磨灭画家从童年就养成的性格。近十年间,关鉴作为吉林省文化艺术代表团成员出访朝鲜、美国和韩国,并在访美期间被蒙特利尔市授予“有贡献的艺术家”称号,其近百幅作品被国内外博物馆、纪念馆、美术馆、纪念堂等收藏。
1995年8 月,关鉴在清理单位仓库时,又重新发现了《革命代代如潮涌》一画——它被压在单位仓库的旧画堆里已有年头。捧着失而复得的已经变成了文物的画,关鉴欣喜若狂,看着画面那个特殊时代的“知青”形象,他的心情也飞回到了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禁不住双眼被浸湿了……《革命代代如潮涌》一画失而复得的消息传出后,各地画商纷纷前来收购,但关鉴一直没有同意。他说:这幅画标志着一个画家在那个特殊年代里的激情,留在手里也算是一份历史留给下的纪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