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陈伯个不高,却身形魁伟,说话声音洪亮,略沙哑。他性格开朗,每次见面都精神饱满,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事能烦倒他。
初见老陈伯,觉得他有种江湖气,江浙常有此等人物,头脑活络,人情练达,胆气壮,他也的确做很大的生意,是余姚第一位私营企业家,商界声名甚重。
后來了解到他极爱收藏,在家乡余姚创办中国首家越窑靑瓷博物馆,拥有西周到当代的越窑藏品6000余件。这个数字让我肃然动容,我做这行,清楚它有多难,知晓里面热爱所占的比例,绝非一句有钱就能说通。再见他时便多了一层敬意,生出“自己人”的亲切。

那时,阿爸还在龙泉,担任青瓷行业协会会长,常带当地陶工奔走各种展会,屡次遇见老陈伯,谋面次数多了,也就熟识。
老陈伯豪爽,阿爸木讷,性格迥异的兩人倒处成了朋友。老陈伯态度诚恳,对陶工甚是敬重,慢慢被阿爸引为知己。
兩千年阿爸应邀來到慈溪,恢复湮失的越窑工艺,这是兩人友谊的真正开始。当时他们都是寂寞的人,一个异乡举目无亲,一个收藏没人能看懂的么事,越窑犹如弹韧的丝线连接起共同的激情,随着彼此距离的拉近,往来愈发频繁。

那时,阿爸完全是在废墟上造城,手头关于越窑的资料少得可怜,而老陈伯则有许多古越窑的收藏,于是他常去余姚观瞻研摹,于古器中寻获灵感。
老陈伯來工坊总是神秘兮兮的,“老孙,给你看样好东西”,掏出來放在案上,兩个头碰一起,能聊上半天。他长阿爸几岁,却叫阿爸老孙,顺其自然,叫孙威便是小孙。
老陈伯相信阿爸的手艺,似乎只信阿爸的手艺,托他修复了许多残破的藏品,粉盒的盖子,茶壶的圈足,每次都很满意,“老孙,天衣无缝。”

他同孙威的交往,也始于旧物修复,记得是条摩羯鱼的尾巴,完工后捧在手里,啧啧称奇。自此以后,老陈伯托孙威做了许多礼品瓷,像相信阿爸那样相信他。许多年以后,想起那条鱼的尾巴,我才明白是件顶大的事情,它预示着孙威正接过阿爸的担子。
老陈伯有辆红色的跑车,煞是拉风,我们结婚时,他一挥手,“孙威,尽管拿去用。”那是2007年,一切都在上升,一切都似乎欣欣向荣。

老陈伯家世代经商,爷爷和父亲曾在上海制香,是当时闻名遐迩的木粉大王,产品销往世界各地,成为宁波地区最早从事对外贸易的商人。
他祖辈留下一只清代香炉,甚是珍重。去年他想用这枚香炉与爷爷的配方,制作一件香料套装,承袭陈氏一门的袅袅香火。
这是只景德镇湖田窑香炉,影青,半掌大小,造型并不奇崛,炉底三枚圈足鼎立,圆融和顺,既端庄又婉丽。

接到委托,孙威和老陈伯一起设计,很快第一只样品出炉,朋友使用后反馈,香炉只有盖上一个万字纹的气孔,容易熄灭。
孙威在炉盖上又开八个小孔,加强空气对流,香果然不再灭了。其间孔洞的大小不断试验校正,以期在功能与视觉上达到平衡。
刚开始炉身刻缠枝和花,有次听老陈伯提及香料的商标叫“叠翠”,这个词让孙威心中一动,绕着气孔刻了一双蝶儿,相对互为呼应,气韵顿时生动起来。
庄周梦蝶,醒来不知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


细算起來,阿爸与老陈伯相识已近三十载,从意气风发的壮年,到而今俱已古稀,始终如一。
老辈人交友,不热烈,却如春雨般绵长而新鲜,亦如老酒般醇厚。余姚到金鸡岙二十公里,中间隔着无数的茶盏与花瓶,他们因一门手艺结缘,让这份友情多了一些相濡以沫的意味,个中乐趣,只有他们能够体会。
当这份友情传至孙威手上,正是初春时节,一炉香,兩代缘,或许会是越窑历程中微不足道的一节,那些夜不能寐的时刻,那些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的时刻,那些隐秘而盛大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