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 宝月帖 截选自《苏轼尺牍墨迹》 西泠印社出版社2021年版
去日渐多来日少,或有感于此,苏轼晚年运思为文,开始下功夫撰写《易传》《论语说》《书传》三部经学著作,文章千古事,仔细别出错,在此费力也多。生前未及付印,其病危时托付好友钱济明收藏:“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会有知者。”然有意栽花花不发,千载之后,其格外看重的三部作品,并未引起足够重视与共鸣,湮没无闻。
夫文章不朽之盛事,自当与天地相终始。文人立言,欲为生命着色,出发点本无错,往往是气困于雕琢,适得其反。对于苏轼而言,一生照耀在文章,其23岁时参加进士科考,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获得主考官欧阳修的青睐,震动文坛。其文思敏速,挥翰如飞,穷力追新,文理倶佳,流风余韵,袅袅不散,不过一份考卷,竟也被后人选入《古文观止》,乃千古奇事。当世名儒,位列班首,出名要早,方能自成孤调。其言说“诗酒趁年华”,不光指酒量年轻时大,与晏殊的“烂醉花间应有期”一句,可做对比。
素有大名,遐迩所闻,其随谪贬身影,诗文传播四散,一时间斯文在野。元丰五年某夜,被贬黄州的苏轼趁酒兴作《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一阕,翌日晨词作已传遍全城。传至徐太守耳中时,被其中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一句,敏感到直冒冷汗,因为作为监管责任人,若是“舟失罪人”,如何向朝廷交代?赶紧命驾往谒,来到寓所时,见苏轼正躺在床上鼻鼾如雷,终于放下心来。一个地方住久了,多多少少也成了故乡,虽曰被贬之地,以苏轼的磊落,怎会偷偷摸摸舟逝。
晨出晚归,半日在外,遂顺造化,以四时为友,横放恣肆,诗酒过从,结交四方隽异之士。诗文随性,脱口而出,岂见刻意。诗词虽不是用来讲大道理的,却也有着重要意义。花未开、月未圆,苏轼诗文语无溢美,词尚朴实,而能每每让人耳目一新,傅山所言的“高手画画,作写意,人无眼鼻,而神情举止,生动可爱”的境界,盖所指。文如其人,秉性使然,如果说二流的诗人读者多,苏轼之外,谁堪一流?
长于考据的著述,似乎更适宜心平气和、一生从容者完成之。终日垂帘合坐,图籍纵横,丹黄不离手,搜罗极广,纪载极详,取精用弘,芟繁补缺,终有著作等身时。才气不逮者,工夫到,也可及,当然扎实的文献调研工夫,也可诱发观点。诗显词隐,诗直词婉,诗正词雅,诗质言而词多比兴,皆非春秋笔法。人各有志,奚能相强,自古成功在尝试,晚年苏轼意欲承担学术的职责,投精力于所谓的著述,某种程度上反映着其心志的微妙改变。这种改变,或是通晓世事、看透人生后,一种精神上的屈就,邵燕祥《无题三十行》云:“性格即命运,政治即命运;而某种性格遇到某种政治,那是逃不掉的宿命。”
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口碑传世较之书本流转,似更绵长,何须一本正经八百的大部头。虽说腹藏万卷,身无一文,依旧坦荡真挚,放达乐观,苏轼文字或可学一时,难以学一世,其源自骨髓。公者千古,私者一时,好文字直抒胸臆,何在意短与长?故曰人性不会改变,苏轼的意义终究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