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 乔仲常 后赤壁赋图(局部) 现藏于美国纳尔逊博物馆
世人皆知苏轼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却不识他也是“文中有画,画中有文”。苏轼早年就以文章扬名天下,但是他的一生,跌宕起伏,曾一度下狱,三度贬官,其人生经历都隐在他的字里行间之中。宋人孔武仲曾这样评价苏轼:“尝闻之曰:文者无形之画,画者有形之文,二者异迹而同趋,以其皆能传生写似为世之所贵珍。居士之文俊伟宏博,纤余较好矣;而又欲穷丹青之妙,忧以此娱情,欢以此寓笑,盖将以贾谊、陆贽之辞,恺之,摩诘之笔兼之乎一身。”他认为画和文,异迹而同趋。诗画为表,其意为真。晋代顾恺之有“以形写神论”,此为形神不二之意,形为神服务,形即神也,只见形不见神,即儿童也。得意可忘形耳,无意之形,不值得求也。气韵为第一义,以气韵求,形似在其间。六法中形似为三,一为气韵,二为笔墨,然后才是形象,取法乎上,得其中。顾恺之的“以形写神”主要还是关于人物画,顾恺之的“神”,意在“阿睹”,通过对形的描绘,再现客观对象的势态和神韵。然而,苏轼所推崇的“画中有诗”,主要还是山水画的“传神”,传达山水背后的“精神”。“诗中有画”或是“文中有画”,其要义同样在于“传神”。
苏轼的文章,属《前后赤壁赋》最有名。苏轼的《前后赤壁赋》成文于1082年,其时,苏轼被贬黄州。苏轼于七月中旬,先后两次泛舟赤壁,触景生情,留下了这两篇千古绝唱。苏轼的文章飘逸隽永,常能以小见大。字里行间不经意就流露出他的坦荡胸襟和满腔抱负。而且处处是画意,处处是生机,如“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这两段都是对现实美的描写,寥寥数语,画面感已跃然纸上。其后,又有“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这是苏轼心中的理想之境。当然,还有他对现实生活的无奈及感慨,“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最后,则是他对人生的领悟:“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赤壁的清风和明月交相辉映,给予仕途不顺的的苏轼莫大的安慰。正如前文所说,他没有选择归隐田园或是抑郁而终,而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何等的胸襟造就了苏轼的这种气魄和心境,也正是得益于他的这种气魄和心境,才留下了这样的千古绝唱。当现实不如意的时候,他没有意志消沉,而是顺乎自然地去适应现实,于逆境中化解苦闷,随缘自适。
自苏轼的《赤壁赋》之后,他的“文中画意”就一直被历代画家们诠释着。后人以苏轼的《前后赤壁赋》为题的创作日渐增多。后来的画家们有许多关于“赤壁”的创作或多或少都受着苏轼《前后赤壁赋》文意的影响,文与画合璧,相得益彰。据《珊瑚网》载,李公麟就曾创作《前后赤壁赋》,只可惜此画作早已失传。所幸的是,李公麟的传人乔仲常,用李家白画之法绘制的《后赤壁赋图》流传至今,现藏于美国纳尔逊博物馆,是现存最早的《赤壁图》。该馆还藏有一件南宋人所画署款李嵩的《赤壁图》册页。金人武元直也有依据苏轼泛舟游赤壁的场景绘制《赤壁图》一卷。明代沈周也画过《前后赤壁赋图》,他能将苏轼《赤壁赋》用绘画的形式表现得诗意盎然,实为文人画表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结合之经典佳作。何良俊《四友斋画论》对沈周的绘画有这样的论述:“沈石田画法从董、巨中来,而于元人四大家之画,极意临摹,得其三昧,故其匠意高远,笔墨清润,元气淋漓,诚有如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者。昔人谓王维之笔,天机所到,非画工所能及,余谓石田亦然。”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都十分容易被自然之美所吸引、所感动。无论是千岩万壑,还是百舸争流,亦或是千里冰封的白雪世界,所有这些都有其独特的魅力深深地吸引了人们去欣赏它的美,以获得美的享受。但是,山水因人而“活”,单单自然的美永远不会达到艺术的境界。艺术家们都是将自然美与他们自己的内心世界激烈碰撞后,将他的“意”通过绘画或文章等形式表现出来。在绘画上,他们是把那些眼睛看不到的东西融合在画中。文章也是同样的道理。他们对美的感受,禅味的自然流露,都是要摆脱个人的束缚,而这种摆脱是通过文章蕴涵的画面来实现的。
“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这是苏轼艺术追求的完美写照。绘画和文字,互为表里,但其实又都是“表”。苏轼真正的“里”,他的“文中画意”是他的内心实践,他的艺术追求,他的所发之“意”,这才是最为内核的。
(作者虞仲伟 杭州国画院美术馆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