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洛盒子
艺术通常指的是艺术品,因此艺术研究通常指的是对艺术品的研究。例如,艺术史指的就是艺术品的历史,艺术评论指的就是对艺术品的描述、解释和评价,艺术理论也是关于艺术品的理论。但是,艺术这个词,既可以与物或者客体联系在一起而成为艺术品,也可以与人或者主体联系在一起而成为艺术家。当然,艺术品与艺术家很有可能是相互依存的,艺术品被认为是艺术家制作出来的物,艺术家被认为是制作艺术品的人。于是,艺术品与艺术家在相互界定中陷入了循环论证,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难解。不过,我想说的是,艺术家很有可能比艺术品更重要。我们有可能将艺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来实践,最终将人做成艺术家,而不是将物做成艺术品。
让我从20世纪后半期开始甚嚣尘上的“艺术终结论”开始说起。
事实上,早在19世纪就出现了“艺术终结论”,其中以黑格尔的学说最为有名。在黑格尔看来,艺术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理念是艺术品的精神内容,感性显现是艺术品的物质媒介,二者缺一不可。没有精神内容的物质媒介不是艺术,而只是物品;没有物质媒介的精神内容不是艺术,而成了哲学。随着理念的不断发展,最终会出现十分丰富和深刻的精神内容,以致任何物质媒介都不足以用来表现它们,这时艺术的使命就完成了,哲学将取代艺术成为理念的自我实现的主要形式。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是从他的哲学体系中演绎出来的,对艺术界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实际情况也并不像黑格尔设想的那样,在黑格尔发表“艺术终结论”的时候,艺术不仅没有终结,而且方兴未艾。但是,比黑格尔稍晚一点的法国画家保罗·德拉罗什和英国思想家约翰·密尔在绘画和音乐中感受到的危机,就不是从理论推导出来的,而是从现实观察到的。德拉罗什第一次看到用银版照相术制作出来的照片时便宣称:从今天开始,绘画死了。密尔则是感叹,有了音乐记谱技术之后,音乐的可能性就几乎被穷尽了,音乐家再不能创造出耳目一新的音乐作品了。20世纪后半期开始盛行的“艺术终结论”,多半是从现实中观察到的。正如“艺术终结论”的倡导者阿瑟·丹托宣称的那样,他1964年在纽约斯特布尔画廊看到展出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时,就意识到艺术终结了。因为沃霍尔的盒子跟杂货店里的包装盒一模一样,这就说明让某物成为艺术品的根本原因,并非某物本身,而是某物之外的某种东西。丹托断定,这种点石成金的东西,就是一种理论解释。正是通过理论解释,将沃霍尔的“盒子”变成了艺术品。鉴于理论解释本身不是艺术,而是哲学,因此丹托像黑格尔一样,宣称艺术终结于哲学之中了。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本身不是艺术品的物品却成了资本追逐的对象,而点石成金的理论仍然无人问津。前不久纽约佳士得将沃霍尔的《枪击玛丽莲》拍出了1.95亿美元的高价,创出天价的作品只是丝网印刷品。
事实上,丹托在阐发他的“艺术终结论”的时候,明显受到禅宗的影响。他多次引用青原惟信禅师那段耳熟能详的禅语,认为艺术品与非艺术品的区别,就像“见山只是山”与“见山是山”的区别。禅宗的顿悟说的确给了丹托以重要启示,但是如果丹托真能将禅的精神贯彻到底的话,他就有可能将他的理论焦点从艺术品转移到艺术家。丹托爬到了“百尺竿头”,但他没能“更进一步”。丹托最终没能捅破盖在艺术品之上的那层窗户纸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艺术品的拜物教的阴影挥之不去。只要破除对艺术品的拜物教,就有可能将关注的焦点从艺术品转移到艺术家。
事实上,早在2000多年前,苏格拉底就发出过这样的感叹:为什么我们花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把木头和石头雕刻成美丽的艺术品,而不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把自己做成“艺术品”?苏格拉底之问至今仍然发人深省。不过,今天人们面临的问题更加尖锐,即使我们花费巨量的时间和精力,也不一定能够确保自己创作出来的东西就是艺术品,因为艺术品与非艺术品之间的边界已经模糊,尤其是在机械复制技术日益发达的今天,艺术品的唯一性遭到了严重的挑战。一旦人工智能可以做出完美的艺术品,艺术家手工制作的神话就不攻自破了。遗憾的是,艺术的防线正在被人工智能全面攻破。
不过,即使人工智能可以制作出远胜于艺术家的作品,我也不认为艺术就真的终结了。就像现代交通技术在克服距离上远胜于人类奔跑,但是人类奔跑并没有因此就被取代,相反人类奔跑获得了全新的意义:人类奔跑的目的不再是克服距离,而是锻炼身体和开发身体的潜能。更重要的是,当人类奔跑摆脱克服距离的目的之后,人类很有可能跑出更快的速度和更美的姿态。
艺术同样如此。机械复制取代的是知识艺术品,而非艺术家。艺术活动的结果是双向的,既可以生产出艺术品,也可以生产出艺术家。当艺术品可以被机械复制的时候,艺术家就成了艺术活动的重要成果。这就是我一再强调的,今天将艺术作为生活方式来实践变得尤其重要了。从美育的角度来看,育人才是艺术活动的重要目的。据我的推测,苏格拉底心目中像“艺术品”一样的人并非字面意义上的美人,因为据说他自己就长得不太好看,而是具有明显风格的人,这种风格源自他的情感特质。人生在世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活出自己的风格、自己的样子。基于情感特质的艺术风格,没有高低,只有不同。理想的社会里生活着同样的不一样的人——同样的是境界,不同的是风格。只有将艺术作为生活方式来实践,人才可以保全做人的尊严,才不至于被人工智能所取代。
(作者系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