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景伤寒论序（草书） 1990年 区潜云

　　草书，是大写意艺术的源头。

　　草书的写意，自秦汉时“写得不谨，便成草书”的随意，到遵循一定草法的自觉书写，再到“变动不失古意”的自成一家，具有极其迷人、不可穷尽的变数。

　　不妨以数理喻书理。借用“圆周率”言之，将已知的历代碑帖技法视同“3.14”，则紧随其后的“无限不循环小数”“3.14159265358……”万千亿兆不可预测之数，正可与草书一本万殊之意象异理相通。

　　“艺术最忌平庸”，胆敢独造者必然是未知领域的探索者。在此，试以区潜云先生的草书艺术为个案，对狂草的前世今生作一番梳理，不无意义。

　　当代书坛，区潜云（1938—1998年）的书法，将章草的简古横逸、汉碑的方折、摩崖的烂漫，融贯于狂草，由蕴藉精微转为豪放纵横、雄直率真、生气勃然。在古代草书传统审美程式之外，续写笔墨之奥，独造章法之奇，一新耳目。

　　何以如此，不妨从头说起。

　　区潜云书法，自学无师，从草书入手，后始习隶、楷、篆、行诸体，以草体为最擅长。入手先临《淳化阁帖》，20世纪60年代初写米芾、黄庭坚、王铎，楷书学钟繇、虞世南、褚遂良，得其精髓，复参以《褒斜道》《石门颂》《泰山金刚经》《瘗鹤铭》等汉魏摩崖。30岁之前，小楷精美，小行草题跋、汉隶题签，已见规模。又深于简帛、章草，在一个很高的起点上，融会张旭、怀素狂草，形成了特立独行的风格。

　　区潜云书法之难能可贵，在于早年下足功夫深研传统，食古能化，不以固守人所熟知的“3.14”为自得，而是不断地开拓未知之境，在追求无穷日新的变化中实现自己的理想。他认为：“熟临赵董两家，娟丽韶秀易得，雄强朴厚之气难成；熟临张旭、怀素的狂草，流畅飞动易得，虚和凝练之气难成。”他的笔力、感觉、过人的书识和天赋的自信，是合一的、进取的，而不是随意无奈的“颓然天放”。他的淡泊不止于古人的隐逸，更追求空前的孤绝。

　　区潜云曾说：“习惯是创造的天敌。重复别人和重复自己，都算是失败！”从他留下的大批佳作中可以看到，他的书风历经数变，越变越奇：

　　其一，在1975年至1982年间，将碑刻的天趣、康体的圆笔、王铎涨墨的淋漓熔于一炉。这时期的行草书特点为：简省笔画的同时将字形横向扩展，字内尽空，横肆上翘之笔率性而为，利用草势和涨墨法极起伏跌宕之能事，单字常不易辨识。通篇章法每出人意表，不解者目为变态，观赏者大呼过瘾。这个“始从破体变风姿”的首创，是从之前的平正中和猛跨了一大步，在转腕无所拘的逸出常法中，迈向突破藩篱的奇悍无伦。区潜云书法最初形成的这一风貌，为后来几种书风的演化开拓了极大的空间。

　　其二，是含有章草意味的小草书作品，这晋韵十足的笔锋一转，温润秀雅，文气宜人，似乎是对几年来大胆妄为之后的略作调整。详见其1982年草书手卷《杜牧〈杜秋娘诗〉》、草书册页《元好问论诗绝句七首》、1984年草书条幅《王羲之〈谢生帖〉》等作品。

　　其三，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一批章草作品，渗入碑书方折笔意，流畅中不失简古厚拙，颇得返本开新之趣。他在自题手卷《出师表》后有言：“用竹丝鸡腋毛制笔书此，自以为得心应手，方诸王世镗先辈似未必谢之也。”以1989年的手卷《苏轼次韵子由论书》、长卷《诸葛亮前后出师表》、手卷《史记屈原列传》等作品为代表。

　　其四，同期还有区潜云独创的草隶，因受陆维钊“蜾扁体”篆书的启发，在《石门颂》集联等汉碑之外，又以行草笔意将隶书的左右结构开疏，使行距紧密、字肩相接，而上下字距加倍拉宽，这类字法、章法在上世纪80年代实属少见，轻松率意写就，令人愕然。详见其分别以鹤颈长锋羊毫和茅龙笔书写的册页《沚斋诗词》，以及大量的隶书立轴、横幅作品。

　　其五，是区潜云在1985年至1990年代中后期的狂草书法，以草书立轴《陈恭尹七律西樵旅怀》、草书中堂《李咸用大雪歌》、草书横幅《苏轼题王逸少帖》、草书中堂《李白将进酒》、草书《郭震古剑篇》等佳作为代表。这是其草书创作的高峰期。所谓高峰，既指区潜云个人书法而言，亦是就自从有狂草出现的书法史而言。

　　自古善章草者，得其形而拘于法为多见，得其意而变其法为少见，能融入狂草又一片神行，生气远出者，则区公潜云一人而已。

　　行文至此，区潜云狂草的创变之功，及其在书史中之地位、成就，已不言而喻。区潜云草书的豪雄、纵横、率直，变化神奇不可方物，为历代狂草名家所罕见，这同他长年练武术、剑法有关。其有名论“善书者多劣作”，区潜云书法因行笔每如拳剑之迅疾，故又有“题匾连书廿七纸”均不满意之佳话，“废纸三千”是寻常之事，不必讳言。

　　草书成就，应该以书写出精彩图形之意象为标的。自成风格的重要指标，首先是技巧的高度，草书单字奇险纵逸，要以完成之高度来衡量，字法的陌生感与完整性更要独立于古法。其次，是在字法奇险与章法之浑然融合为一，纵横跌宕，令人品味不尽又难以模仿。若一种新风格是便于流行的，几年之间满目皆是，则或欠技巧难度，提按、转折、得失之间，立见高下。

　　区潜云追求的“不夹时俗流弊”之书，是以“技疏，眼熟”为衡量。他周边的师友各有擅长，均以直言相交，他的书论既“疾邪敢示铁肝肠”，又从善如流，坚持以一流的书法写一流的诗文。所书集联数百，性情襟抱俱见。此外，他的医学修养、易学修养极高，武家素质更是豪气纵横旁若无人，好友袁建城所赠草书联云：“随将剑法为书法，偶使书心化道心”，可谓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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