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位处河西走廊(甘肃)的西部,自汉代以来便是中原通往西域必经之地。佛教传入中原后,北魏开始在此凿窟造像,以供往来的信徒祈福许愿。此后历代延续扩增,直到元代未有间歇,因此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佛教艺术宝库。唐代时此地开凿的石窟,加上原先所有,已经是数量浩繁、景观宏伟。敦煌开凿窟寺的地方,实际包括莫高窟和榆林窟二处。总计历代所造石窟,现存总数四百九十二窟,面积达四万五千余平方公尺的壁画中,唐代占有二百三十六窟,其中属于前期所造,则有编号57、60、68、96、204、205、203、209、220、244、286、321、322、323、328、329、332、334、335、375、390、401、431等窟。
敦煌地区由于地处偏远,既非商业繁华也非文化发达地方,所以不是绘画家聚居之地。敦煌石窟佛画的绘作,出于当地画工之手外,推测多数画工来自内地各处,再从绘画作品艺术水平之高看来,许多都是画技高超娴熟的画家。但是由于地理环境关系,此地许多行事缺乏文献记载,这些石窟绘画详情就更没有记录了。所以历代以来,几乎看不到画史有关此地区画家情形的记载,唯一可见便是这些留存下来的石窟绘画,成为后人考察唯一的实物依据。
唐代前期
敦煌现存石窟完成于唐代前期,前面举出数量不少,所有石窟内部都保存了原来制作的壁画,除了少数历经岁月沧桑遭罹破坏,绝多能够维持原来面貌。石窟依据建造时间,又可细分为三个阶段。唐朝初始,尚与各地群雄争战,河西地方战乱不定。高祖武德二年,虽有凉州将领安修仁执李轨以降,特赦凉、甘、瓜、善、肃、会、兰、河、廓九州,但直到武德七年,始终未能有效治理此地。因此文化发展与佛教造窟之事,停滞不前,是为第一阶段。太宗贞观元年以后,此地政治、经济渐趋安定,于是开始文化建设。同时因为高祖起兵之初,太宗(世民)曾被封为敦煌公,持节甘、肃等九州诸军事凉州总管,负责统一河西军务。因此朝廷特别重视此地经营,使得文化与商业日趋发达繁荣,也带动了佛教活动的昌盛,营建窟寺与画壁日趋热络,是为第二阶段。再是高宗至武后时间,由于往来西域交通更为频繁,因应过往商旅的需要;加以武后笃信佛教,利用佛教为其登极称制、制造舆论,热心兴建佛寺,蔚为莫高窟造窟最多的时期。根据武周圣历元年(公元698)的《李克让修莫高窟佛龛碑》文中记载,当时是“推甲子四百余岁,计窟室一千余龛”;而现存莫高窟唐代前期石窟计四十四洞,几近半数凿建于此期间,由此可见盛况一斑。嗣后中宗、睿宗朝,或多或少俱有建造,数量与规模均已不及,难与其前比拟,是为第三阶段。上述三阶段内建造的窟寺壁画,也正代表了唐代前期敦煌佛教壁画发展演进的情形,其作品所具特色,分述如下:
第一阶段。具代表性的窟寺,有第50、57、203、244、375、390、401等窟。其壁画描绘的内容,受到此时间敦煌仍处军事割据与冲突状况,人民生活于困苦与不安中,冀望精神付托于佛教的影响,所以绘画多是一些反映信众心中祈求慰藉的题材,如390窟的《弥勒上生造像》,寓有希望兜率天宫的弥勒菩萨,能够下生人间带来天下太平;203窟的《凉州瑞像龛》,则是描绘河西地方流行的瑞像,寓有期盼“世乐时康”的到来。其他尚有的,如《维摩诘经变》《说法图》,以及《佛本生故事》等,均属民间所流传的熟悉画题。
唐代 观音菩萨 壁画(局部)设色
甘肃敦煌第57洞窟内
这些佛画佛像的画法,还保存明显的隋代遗风。佛像人物造型,头形方正圆阔,肩部丰腴微削,腰肢微扭,躯体于端严中略显动态,配上富于情致的手姿,表情微妙的面容,形象显得生动而真切。人物画法,以敷施色彩为主调,再加以纤细的线描,描线或墨或朱,过于繁琐工细的刻画,搭配浓厚重浊的敷色,使得画面呈现不清晰的感觉;人物以外的空地,则仅用朱、赭颜色涂满,不作背景的配置。如401窟中的《供养菩萨》,57窟中的《观音菩萨》,纤细的线描,秾丽的设色,予人一种繁复缛的感觉,最具有这些特征,足称代表作品。整体说来,这一阶段内的壁画佛画,展露的是一种结合色彩和线描所表现的细润工致而秾丽的风格。
第二阶段。具有代表性的窟寺,有第205、209、220、322、329、431等窟。壁画的内容,渐见经变一类题材的增加。按佛画中经变图的产生,是将佛经的内容具体形象化,描绘成一片类似人间的美化世界。其制作可能开始于东晋和南北朝时,如现今炳灵寺留存的西魏壁画中出现的《维摩问疾品》;麦积山石窟的西魏壁画中,出现的《西方净土变》《涅槃经变》和《维摩诘经变》等,即是。至隋代复有《法华经变》的产生。唐代承继形势发展,佛画中经变题材日渐发达。同时因为中原盛行的净土宗西传,净土宗流行的主题佛画也逐渐在此增多,即《西方净土变》一类绘画特见兴行起来。案净土是佛教传入中国,最早传入的思想之一,时间可到东汉。东汉灵帝光和二(公元179)年,支娄迦谶和竺佛朔合译了第一部净土经典《般若三昧经》,内容虽未提及西方极乐世界的庄严殊胜,讨论的是念佛修行的禅观,认为一心专念即可见到阿弥陀佛。魏晋时,经过陆续的译经与高僧弘扬,净土思想信仰日益开展。迨及隋唐,佛教八宗共弘,净土已经成为一大独立的宗派。净土宗以愿求往生极乐净土为宗旨,塑造出由阿弥陀佛的愿力所成就的极乐世界,提供一个清净无染的环境,使众生精进不退,直到成佛。易言之,极乐世界是阿弥陀佛成佛之正因所生起的正报“极乐国土的众生”与依报“极乐世界所成就的美好景象”者。因此缘故,自魏晋、南北朝以来,净土信仰流行饱受战乱困苦的民间,其经典也被选作为佛教绘画表现的题材。一般说来,净土宗经典主要有“三经一论”,三经为《无量寿经》《观无量寿佛经》和《阿弥陀经》,而三经的说法场所,则各为耆阇崛山(灵鹫山)、王舍城和祗树给孤独园。三经中,《无量寿经》译出最早,可到东汉时,内容叙说阿弥陀佛过去世为法藏菩萨,发四十八愿救度众生,距今十劫以前成佛,成就了极乐世界。
唐代《说法图》壁画部分设色
甘肃敦煌第322洞窟南壁
次为《阿弥陀经》,译出于前秦,内容描述净土的庄严,以及阿弥陀佛的光明无量、寿命无量,极乐世界的众生寿命也无量无边;由于此经短小精要(因此又称小经),言简意赅,容易记诵,一直受到信众的欢迎。再为《观无量寿佛经》(简称观经),最早译出于南北朝刘宋时,内容为说示往生净土的行业,以故事性的情节揭开原委。故事为印度阿阇世太子受恶友蛊惑,囚禁父王,其母韦提希暗送王食,亦遭幽禁;韦氏终日忧愁,请求佛陀教其观于清净;佛为其宣说三福,并教以十六种观的方法,观想阿弥陀佛极乐世界。此十六观即成为《观经》的主要部分,分别是日观、水观、地观、树观、八功德水观、总观、华座观、像观、色身观、观世音观、大势至观、普观、杂想观、上辈观、中辈观、下辈观,成为弘扬净土宗佛法的重要法门。汉末魏晋以来,佛教已成世人避世寻求心灵安定的寄托,净土思想更能符合这项精神需求,而获得普遍流行,同时开始使用作为佛画的题材。根据现存画迹与画史记载,南北朝至隋出现的净土题材画作,有甘肃麦积山127窟的北魏末《净土变图》,河南安阳小南海石窟、河北南响堂山石窟第二窟的北齐壁画《阿弥陀净土图》,以及画史记载北齐画家曹仲达,画有《阿弥陀佛与五十菩萨像》等。显示唐代以前佛教壁画中,净土佛经题材已见流行,唐代则是承继风气发展而更趋昌盛。而且此时画法,也由过去表现西方三圣聆听佛祖说法,所作三圣环绕菩萨们听讲的简单形式,如第322窟中的《说法图》,到此演进成画面实景实物构图,布局宏伟的《西方净土变图》,显示绘画形式有了很大的改进。
除了《西方净土变》外,此时间内绘画的经变图,尚有《药师如来本愿经变》《阿弥陀经变》《维摩诘经变》等。
唐代《七佛药师变》中舞乐部分 壁画设色
甘肃敦煌第220洞窟内
所有这些作品的绘制,愈至后来愈见繁复,不仅画幅巨大、色彩富丽、技艺高超,画法上显露极大的进步,而且也已受到中原画法的影响。在所有这时期繁多石窟壁画中,最具代表性的是220窟作品。此窟由于窟内壁画上,书有“贞观十六年敬造”题记字样,因此确知建造的年代。这正是唐朝平定高昌后,太宗着手积极经营西域,刻意用心建造的一个窟寺,应是寓有宣示大唐文化的意义,所以建构与装饰壁画均极为讲究。窟室的东、南、北壁,分别绘画《维摩诘经变》《阿弥陀经变》《七佛药师变》三图,俱是构图复杂,人物繁多,极尽铺张之能事。其中《阿弥陀经变》,内容描绘的极乐世界,呈现种种殊胜和奇异的变现,表现的场景有菩萨、圣众、七重罗网、七重行树、七宝池、八功德水、曼陀罗华、奇妙杂色之鸟等,不仅构图严谨而丰富,描绘细腻,而且完全以人间现世的景物来加以营造,建构一个令人神往的华丽天堂,也成为这类经变图的典型绘画形式。《七佛药师变》一画,尤其表现了高度的艺术性,画中除绘画七身药师佛、飞天、天龙八部、胁侍眷属等,形象生动而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两组舞乐场面。画里灯火辉煌,场中是蹁跹起舞的舞伎,姿态优美曼妙;旁边则是不同肤色人种相杂的乐队,演奏着各种乐器,说明了唐代乐舞风气的炽盛与场面的浩大,以及乐团由西域各民族组成的复杂情形。《阿弥陀经变》中华丽的菩萨像,而在画法方面,这些人物悉用圆劲匀畅的笔线,淡墨起稿,朱线定形,肉体部分以赭色微施晕染,使得形象凸起,呈现圆润真实的质感,配合不同的容貌表情,显得各个栩栩如生。
唐代《阿弥陀经变》中菩萨像 壁画设色
甘肃敦煌第220洞窟内
唐代《维摩诘经变》(局部)壁画设色
甘肃敦煌第220洞窟内
唐代 维摩诘《维摩诘经变》(局部)壁画设色
甘肃敦煌第220洞窟内
唐代 王与侍臣像《维摩诘经变》(部分)
壁画设色 甘肃敦煌第220洞窟内
明显看出一种应是来自中原与西域结合的新技法,已经表现得相当成熟。另是《维摩诘经变》,描绘维摩诘坐在帐内,与前来讲道的文殊师利辩论佛理的情景。画中文殊师利停在云端从容微笑,维摩诘则斜坐床榻神采奕奕,对于人物精神、性格与情绪的刻画,都掌握得很好。而文殊座下听法的王与侍臣,雍容威严,人物造型与模样,颇为接近当时著名人物画家阎立本所绘,现今存世的《历代帝王图》卷中的人物式样,也再次显示此一窟寺壁画的制作,应有受到中原绘画的影响。据此推测,正如前面说过,220窟的建造具有宣扬大唐文化的目的,因此在营建与装饰绘画方面,朝廷必定曾经给予技术和人才的支持,所以画法中掺和了中土绘画风貌,殆无疑问。值此内地唐代前期佛教壁画荡然无存,这些仅存的作品可以供作探讨研究的参考,允称弥足珍贵。
第三阶段。具有代表性的窟寺,有灵图寺(公元666年造)、98(公元695年造)、321、328、329、331、332(公元698年造)、333、334、335(公元686造)、339、340、341诸窟。由于此时间的敦煌已成西北政治中心,所有此地区军事与行政供需均仰赖于此,人民徭赋负担沉重,百姓殷切企盼安居乐业,于是代表信徒内心追求精神安乐的题材,顺应社会需要而流行,如《西方净土变》《观音普门品》即是。另是武则天利用宗教为其登极称帝制造符瑞,因应政治目的而绘画的,则有《宝雨经变》。其他便是沿袭过去流行的画题,如《维摩诘经变》《阿弥陀净土变》《涅槃经变》《地狱变》等,表现的题材明显较前增加。在画法上,一些大型经变图如《阿弥陀经变》《弥勒经变》,构图比起前二阶段作品,已经有着很大的变化,画中人物组合的群体关系更趋协调生动;台殿楼阁建筑已改变过去草率散漫摆置的情形,趋于有组织性的安排,与较成熟的中心点透视表现;建筑出现有规则性聚落,人物也做成组的分布,使得画面更具整体性与辽阔的空间感,如321洞的穹顶也绘饰华丽的飞天等,这自然是与中土台阁山水画法已经取得极大进步的影响有关。再是人物的画法,第一阶段那种着重描绘头部,忽略身体比例的现象不复存在;端庄沉静的面庞,也变成微笑凝思、带有人情味的世俗容貌。其他,如过去画中敷彩深沉浓重的色调,已被明快华丽的调子取代,人物的线描变得简练清劲。以上看来,显示前期佛教壁画发展演进到此,已经完全脱离隋朝画风的影响,建立起了纯然自我的唐代形貌。
敦煌地区壁画,绝大多数出于佛画工匠手笔,虽然这些画工技艺臻于纯熟精湛,作品艺术水平极高,有的可与中原地区名家作品等量齐观,但是令人觉得遗憾,职业画工既无落款留名习惯,此地行事也无记载可考,所以几乎没有知名画家可资介绍。然而有幸地处边陲,兵爨难到,经过千百余年这些历代佛窟尚能保存下来,在其他地方已无前期佛教壁画存在,堪供作为考察研究的珍贵资料,诚属弥足珍贵,意义重大。
来源:荣宝斋在线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