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罗森博格画廊(Rosenberg Gallery),甘孜夫妇(Victor Ganz & Sally Ganz)买下了第一幅毕加索的作品《梦》放在他们的纽约公寓中。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充满天真和梦想。这件收藏花费了7000美元,以今天的眼光看来便宜得惊人,不过对于并非巨富的年轻人来说,也算一笔很大的开销。市场没有叫他们失望,甘孜夫妇持续收藏了20年毕加索以及各类现代艺术(modern art),对于他们来说毕加索正是生于其时的艺术家。在那场旷世瞩目的“甘孜夫妇藏品专场”拍卖会上,纽约佳士得最终成交总额达到惊人的2.06亿美元,创下了当时个人珍藏拍卖总成交额的世界纪录。而当年甘孜夫妇购买这批藏品的花费仅为约35万美元,460倍的高回报。
维克多·甘兹(Victor Ganz)(1913-1987)及其妻子萨利·甘兹(Sally Ganz)(1912-1997)
他们被称为“从不出错”的甘孜夫妇,但如果是仅此而已,我们还缺少一个收藏艺术品的理由。艺术品的价格是它的全部价值吗?对于实用主义者而言正是如此:2亿美元的毕加索是有价值的,而7000美元的毕加索相比而言则毫无价值。
毕加索的作品《梦》是甘兹夫妇收藏的首件毕加索作品
对这世上亘古不变的实用主义头脑而言,“人文主义”(Humanitas)不过是文雅和礼貌的代名词,绘画、艺术品也仅仅是“让眼睛愉悦的游戏”。有太多缺乏信仰的人——他们没有见过市场的沧海桑田,对遥远的传统缺乏感知和认同,并为自己多种多样的粗野、冒进和反智感到自豪——正所谓“挑战权威”。
权威固然并不值得崇拜,哲学家罗素所言:不用盲目崇拜任何权威,因为你总能找到相反的权威。(Do not blindly worship anyauthority, because you can always find the contrary。)这个时代对财富、个人自由的崇拜超过了对文明传统的珍视,高速发展中的狂热使我们过度迷信数字,韦伯称之为计算理性,并用“去魅”(de-enchanted)描述它。韦伯写道:
“只要人们想知道,他任何时候都能够知道,从原则上说,再也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无法计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可以通过计算掌握一切,而这就意味着为世界去魅。人们不必再像相信这种神秘力量存在的野蛮人一样,为了控制或祈求神灵而求助于魔法。技术和计算在发挥着这样的功效,而这比任何其他事情更明确地意味着理智化。”(马克思·韦伯《以学术为业》)
当实用主义者为世界去魅时,艺术品似乎也可以成为被计算的一部分。艺术市场的全球扩张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即艺术品的价值是依附于价格之上的。绘画,精妙的艺术,只不过是一种实物形式的股票。使人产生这种错觉的第二个原因在于艺术品的价值建构具有相当程度的精英属性,从最终极的意义而言,人类艺术品的总和,记录并呈现了人类文明的大图景(big picture)。从法国肖维洞穴壁画开始,艺术就关注图景。而艺术史用语言描述了这些图景。语言与图像构成了人类文明的记忆官能。
法国肖维洞穴壁画
这种官能有多重要呢?2018年9月2日,巴西国家博物馆突发大火,2000万件藏品全部受损,仅百分之十幸存。巴西人类学家戈麦斯Mércio Gomes说:“巴西仅有500年历史,这座博物馆见证了其中的200年,而现在我们将永远地失去它了。”人文传统的凝聚在藏品中,如今毁于一旦。这意味着整个巴西的历史被抹去了,是什么构成了一个社群的记忆?是人类灵魂可以畅游于其间的文明网络。当我们拥有一件艺术品时,我们所拥有的不仅仅是一件人造品或娱乐品,而是它背后所凝聚的历史与记忆——曾经在人间生活过的卓越生命的智识、情感与信仰,他们的歌哭欢笑,徒劳与弘毅,草与叶,沙与沫。通过这件作品,我们与整个人类文明更深沉的达致融合,就像泥土的芬芳,西塞罗口中质朴无华却又永恒的圣杯。
在面对“无意义的”艺术品收藏时,我总会想起潘诺夫斯基那段经典的文字:
伊曼纽尔·康德[ImmanuelKant]临终的九天前,他的医生来访。衰老、病态和几近失明的康德从扶手椅起身站立,虚弱地颤栗着且咕哝着含糊不清的词语。最后是他那尽职的陪护意识到,他是要等访客先坐下后才会坐下来。于是医生依意落座,康德这才让陪护扶回椅子上。他在恢复了一些气力后接着说道,“Das Gefühl fürHumanit t hat mich noch nicht verlassen”——“人文主义还没有离我而去。”医生和陪护二人感动得几近潸然泪下。(潘诺夫斯基,《作为人文学科的艺术史研究》)
每一个去意大利参拜的人都值得心存感激(这种壮游Grand Tour在18世纪就已经非常流行),如果不是艺术家与赞助人坚持着心灵深处的人文主义,要求在世间留存美好的图像,我们的心灵将一片荒芜,失去对美的感知。我们对文艺复兴的意大利也就不会留存任何印象,西方文化将因此黯然失色。在15世纪末,一个今天看上去略显孤独的小城乌尔比诺,费代里科与巴蒂丝塔公爵夫妇聚集了超过五百名艺术家、匠人创作作品,建造图书馆。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国中,孕育了布拉曼特,弗朗切斯科和拉斐尔这样绝世的大师。费代里科对艺术的赞助成全了乌尔比诺,使得它成为文艺复兴时期的宫廷楷模,使乌尔比诺在短时期内就跃居成为一个规模适中的侯国和地位非常重要的艺术中心。公爵想必一定感知到了美第奇家族所珍视的价值——艺术作为人类心灵的终极家园,享有超然的地位。整个公国的气质和命运将由这些无形的事物而改变——地球上最博大、最奢侈但也最精深的公共知识系统:人文传统(humanity tradition)。
费代里科与巴蒂丝塔公爵夫妇
人的文明世界与自然界如此不同,可谓是天地间的一点灵明。《易·系辞下》:“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儒家举三才为天地人。人是万物的尺度,正是以人的自我实现而编织了这普世的价值网络。因此,才将宇宙混沌一分为二——前者是自然物,先于人类而存在;后者是人造物,因为人的劳作而诞生。艺术品无疑是一种人造物,可却无法被归类为普通的人造物——艺术品是人文主义的皇冠。它凝聚着人类最丰富的生命价值:实践理性、道德律、审美,以及人类所关切的一切价值的总和。依照莱奥纳多·达·芬奇的启示,它像人类心灵的一面镜子,映照出我们内心深处最丰富的诉求,和宇宙间的万象杂然、森罗棋布。
人之所以为人,是有了教养和智慧,更因为他对艺术品能够心生感动。这一点欣赏功利之外的超然情怀,是人类至高无上的光韵。康德皓首穷经正是为了证实人对先天综合判断的感知力,这一点在艺术品中得到完整的证明。
收藏当代艺术,意味着收藏整个当代的历史脉络——像叶脉一样纵横交错的历史。毕加索并不仅仅是一幅7000美元的作品,也不是2亿美元。毕加索意味着蒙帕纳斯的低语,洗衣船中的聚会,立体主义的奋争,世界大战中屹立不倒的艺术,被轰炸后的格尔尼卡,熊皮集团的封闭艺术品基金,现代主义画廊体制的全新创造,保罗·劳森伯格的奇迹,西欧与美国的帝国权力更替……一幅毕加索更像是人文传统冰山上的一抹白玉,开启我们的纯真之眼。对1941年的甘孜夫妇而言,毕加索是一把钥匙,向他们展开了通向秘密花园的道路。
甘兹夫妇位于纽约的公寓内挂满了毕加索的作品
这就是当代艺术的意义,一切历史都曾经是当代史,今天的当代艺术将成为凝固的巍峨的艺术史高峰。当莱奥纳多·达·芬奇为老师委罗基奥代笔时,他仅是翩翩一个少年。谁也不曾想到,这一代年轻人将会创造佛罗伦萨的荣光,正是文明的荣光,庇佑着佛罗伦萨。每一代的藏家都籍由艺术而分享荣誉和价值。美第奇家族也正由这深厚的人文传统而繁衍不绝。
当代艺术,是与我们同呼吸共命运的时代所创造的心灵图景。英国著名策展人诺曼·罗森塔尔(Norman Rosenthal)回忆说,1985年当他来到纽约看望好朋友伊利安娜·松阿本德(Ileana Sonnabend)时,这位代理着美国当代艺术发展史上最重要艺术家的画廊老板拉着他钻进一辆出租车说:“诺曼,我想给你介绍新的时代精神。”杰夫·昆斯由一位平凡家具商的儿子成为美国时代精神的引领者,市场给予了9100万美元的价格回馈他的创造。在这里讨论价格数字是毫无意义的,当代艺术会证明,卓越心灵能够将历史与未来紧紧地编织起来。他们在制造当代,他们所创造的艺术品就是艺术史本身。这些平凡无奇的人类造物由于拥有了其无可比拟的文化制高点,它的稀缺性早已远远超越了由黄金、石油作为担保物发行的货币本身。金钱是稀有的吗?不,金钱只是信用的扩张——而艺术品是信用本身。
艺术家杰夫·昆斯的工作室
一代收藏巨擘项元汴(1525一1590)告诫子孙:多聚金银古玩,少置田地房产。所谓“有子有孙者不教之读即教之”。正是由于对人文传统价值的深刻认识,在项氏家族中,中举人和进士的就多达二十几人。始祖项晋官至大理寺评事,因护驾至江南。人文传统以及由无意义的鉴赏所形成的价值,就像一张珊瑚网,构成了庞大而兴旺的家族势力,可以说项元汴家族以一己之力,塑造了有明一代的艺术世界与人类心灵。这些私人藏品后来都成为重要的国家宝藏,为我们所共享。在可以预见的不太遥远的未来,当代艺术将成为这样的典藏。一代有锐气的青年艺术家,将会老去,他们中将会涌现出杰出的老大师,其耀眼的光芒将会照亮世人浑浊的眼睛。
我将引述阿尔贝蒂《评述》的只言片语结束本文:
我们要遵守德奥弗拉多斯的格言,赞成人们接受良好的教育,而不要崇拜金钱……运气可以给人带来财富亦可以轻易夺走手中的一切,而铭刻在脑中的训导则永不消失。我衷心感谢父母为我选择艺术这一行业…有些对此不以为然的人可能会坚持己见,轻率断言财富增加了知识。啊,亲爱的读者,我不是金钱的奴隶,只为艺术而努力…从受训第一天起我就尝试去探讨:自然内部如何循环演进?事物是如何映入眼帘?人的视觉如何产生?应如何研究雕塑和绘画的理论?(摘自洛伦佐·吉贝尔蒂(Lorenzo Ghiberti,1378-1455) 《评述》)
作者简介
章文姬 ,那特艺术学院联合创始人。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硕士),其文章收录于《画刊》《当代艺术家》等各种期刊、出版物和画册中,《作为自然主义的摄影──彼得·亨利·爱默生与十九世纪后半叶的视觉问题》一文获得民生艺术史论文奖学金,并收入民生艺术论文档案库。2016年出版书籍《捍卫新艺术史》。[视觉的震撼:西方现代艺术绘画的观念与语言]直播课程出品人及制作人,[范景中讲西方艺术史]音频项目策划人及执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