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整整四年之前,2017年1月22日,著名文化学者、红学家冯其庸先生(1924—2017)在北京逝世。这是继周汝昌、黄裳、周有光逝世之后,中国文化界、学术界的又一重大损失,各界人士无不感伤与痛惜。
冯其庸先生手书杜甫诗句
冯其庸先生书房存照
冯其庸先生题汉画拓片
与冯老先生并无深入交往的我辈,原本没有资格来写这一篇忆念文字,但时至今日,斯人已逝久矣,仍禁不住忆念起与老先生的交集片断。每每忆及这些片断,总感怀于老先生的平易近人与大家风范。在此,不揣陋简,草成断章,聊表晚辈后辈的追思之意。
记得约二十年前,我远赴北京参与某文化公司的创建,并负责多个文化创意项目的操办与实施。因为这样的从业背景,使自己得以与众多大家名师有过“交道”,当然,大多数时候,我是作为工作人员在场的,并不是可以坐而论道的与会者。与冯老先生的初缘,始于一次古建筑学术研讨会议期间。
会议前后与中场休息期间,往往是我和与会嘉宾之间结识、接触、交流的重要时机,与冯老先生初识,也在此刻。当时,他谈兴正浓、谈锋正健,与一些学者闲聊古典文学名著中的古建筑话题,作为一旁服务的工作人员,我自作主张地认为不能错过向著名学者请教问学的良机,遂“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冒昧地上前“搭话”,抛出了《红楼梦》中的古建筑究竟有何时代风格的问题。
冯老先生回过头看着我,微笑着说,这位“同学”问题提得很宏观、很深刻哦。他接着又说道,“《红楼梦》里的古建筑描述非常多,里边涉及明清园林、宅第的美学原理也相当多,很有意思,值得深入研究。”我连忙又问道,“《红楼梦》中的古建筑达到了怎样的境界?”冯老先生又笑着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说这些古建筑是作者阅历的集锦,有人说这些古建筑是‘空中楼阁’,是虚构的,是找不到现实对应的虚构体。但我认为,建筑学基本原理有其模式可循,厅堂楼馆该怎么搭、怎么建、怎么美观,都是有实例可循的。《红楼梦》里的古建筑,虽然有一定程度的虚构,但通过对作者生活时代的考证,也不难发现同一时代的参照物与实例。这些虽源自作者虚构,但能找到参照物的古建筑,仍然可以促成许多种无形的审美感受,进而形成独特的景观感想。这是所有《红楼梦》读者都可以感受得到,都可以有所感想的。如果说你去仔细读了《红楼梦》,真正‘神游’了小说里的古建筑,是不难发现的。一定要去形容这些小说里的古建筑境界如何,我认为只有四个字可以去形容这些古建筑的境界了,那就是‘太虚幻境’。当然,这个‘太虚’是不是真的‘太虚’、怎么个‘虚法’,都得自己去体会才行。”
与冯老先生的“搭话”很快结束了,因为有太多的故友亲朋在老先生周围,他们应当还有更多的交谈与研讨需要继续。当时,我已极其幸运,毕竟是向这位知名学者问到了当时很想问的问题。应当说,冯老先生字面平易却含义深蕴的答语,对我这样一个时年25岁,刚刚从事文化产业工作的青年人来讲,是非常有教益的。正是在他的这一点拨之下,自己对中国古典文学里的专题文献之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与此同时,对中国古典园林、古建筑等相关门类的研究与实地考察也随之而来,伴随至今也已十余年了。
随着个人年岁的增长,研读书籍的增多,对冯老先生当年的“点拨”就越发的佩服。因为读到王国维谈治学的“二重证据法”,就知道古典文学与古典建筑的“二重建筑法”,是比纯粹的学术考证更富创造力、也更考验学力的治学方法。这是比单纯验证更为复杂,也更为精密的心物体证之道,是将艺术体验诉诸文史考证之中的“心学”。近年来我接连完成了《虚构的风景》《听园》《最后的乡愁》等书稿并获出版;我想,这些作品从发意到完成,恐怕都间接得益于那次冒昧的“搭话”,都得益于冯老先生当年的点拨与启迪。
除却红学,除却古典文学,冯老先生在书法、绘画、金石、古文字研究方面都颇有修为,堪称独树一帜。正因为如此,但凡有冯老先生出席的各种座谈会、茶话会、联谊会,求字求题者总是络绎不绝,盈门塞巷。在北京工作期间,好几次因“近水楼台”之故,曾求得冯老先生墨宝数幅;这些墨宝,大多被友人们以各种理由、不由分说地“瓜分”与“豪夺”而去,珍藏至今的只是少数了。
冯老先生的书法笔力劲健、雄浑洒脱,为人也豁达爽朗,只要时间允许、体力可支,即使是七八十岁的高龄,对求字求题者也基本都是有求必应。遇有会议间隙,即便是工作人员,以及与会议不相干的“闲杂人等”,只要得便求字,冯老先生总是不吝笔墨,欣然挥毫。记得他常写的诗句乃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等豪壮雄健的唐诗名句,大多皆是出自李白、杜甫的名篇,非常符合他的笔力与性情,求字者对题字内容也都一目了然,非常喜爱。这与某些学者题字喜用偏僻晦涩的典故及语句形成了鲜明对比,冯老先生的“群众基础”之好,由此可见一斑。
也是约二十年前,作为会议工作人员,向冯老先生求的第一幅字,时为2002年冬。这幅题字内容,也是其经常题写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但可能是因为冯老先生知悉我是四川人的缘故,题字时一边还对我说“你们四川有杜甫草堂哦”,又一边于句后加了一段小跋,称“老杜之诗有奔腾万里之势”。写完之后,还跟我说,“你们四川诗圣诗仙都去过,真是好地方哦。”如今回想起来,实在令人动容。
然而,这幅冯老特意加题有一段小跋的“杜诗”,会后即被友人“豪夺”而去,一时好不懊丧。后来终于有机会再次于会间向冯老先生求字,他得知我的“遭遇”之后,特意又为我写了两幅字,还打趣说,“这次给你写两幅,这一幅写柳宗元的诗,我不常写的,你可要收好,不要再被朋友‘抢’了哦。”说罢,即兴挥毫,一幅“千山鸟飞绝”,气定神闲之态,真令人绝倒。另一幅“山色一楼雨”,飘逸俊朗,又是另一番妙笔闲情了。这两幅特别有纪念意义的题诗,我是加倍呵护,出京返川之时也随身携带,终于得以珍藏至今了。
说到向冯老先生求字的事,不能不提敝藏的那幅《于阗沙海诗》。众所周知,冯老先生曾十赴新疆,三上帕米尔高原,查实了玄奘取经回归入境的明铁盖山口和经公主堡到达塔什库尔干石头城的瓦罕古道。之后又穿越罗布泊、楼兰、龙城、白龙堆、三陇沙等地入玉门关,查实了玄奘自于阗回归长安的最后路段。他在于阗考察期间,也曾向当地工作人员与友人题赠字画。曾通过友人之助,获藏一幅冯老先生写于1993年中秋的《于阗沙海诗》,正是这一段传奇旅程的直接见证。条幅上并非是抄录古人诗句,而是一首自作的感怀诗,诗云:万里相逢沙海头,一轮明月正中秋。殷勤最是主人意,使我欲行还又留。
但见一纸俊朗洒脱的熟悉笔迹,那撇捺顿挫之间,仿佛又重见一位老者穿行于浩然大漠中,正孜孜以求、去探寻历史真相,正老而弥坚、去追寻心路真意。观瞻这样的书法,阅读这样的诗句,当然不同于纯是摹古求雅或标新求变的书法家作品,当然不同于纯是格古求律或字斟句酌的诗人作品,这是一位文化老人的慷慨壮怀与特立襟怀。此刻,重又睹字思人,感慨物是人非,自是另一番“欲行还又留”的黯然。
拉拉杂杂写下上述种种忆念这后,不由得仍是心潮难宁。事实上,每每展卷冯老先生的题字与著述,就总会感怀:如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得到这个时代这样的馈赠,这是何等的幸运?每每有这样的自问之后,眼前又总会出现一幅“神游”的画面:只见一位“孤舟蓑笠翁”,独自在冰雪凝滞的江面上垂钓——当人们对这样的画面有所诧异之际,老翁已杳无踪迹可循;也许那一叶孤舟,已经随着时间的长河,“奔流到海不复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