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绛佳器非凡物 书卷满身翰墨香
清末至民国,瓷都景德镇的诸多工匠们,承传古法,在制作理念及创新上,又有了更新更快的发展!同光到民国近五十年间,在瓷绘上,由于众多文人画家的大量参与,将“诗书画印”之间的文人笔墨,渐渐从纸绢中,融入于瓷画的创新创作之中。瓷画中的水墨敷色以及线条上的巧妙构图,大大丰富了传统中国书画的内涵魅力。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具有文人画笔墨画境的浅绛彩。最早见到的是一件藏家珍秘的浅绛“开山鼻祖”程门(1833—1908?)的琮式方瓶,画笔一面人物,一面山水,两面书法诗句。人物、山水画工十分超逸精绝,行书笔墨静逸自如,雅意荡俗之气扑鼻而来,亦臻文人书画之妙境。
图2 江召棠浅绛彩方帽筒《山林清远》
图3 江召棠浅绛彩方帽筒录袁枚诗
图4 江召棠浅绛彩方帽筒仿汉瓦字铭
图5 江召棠浅绛彩方帽筒款识
图6 江召棠浅绛彩方帽筒款识
对于瓷器,个人比较喜欢文人所绘浅绛彩的笔墨雅趣。文人积极参与浅绛瓷画艺术,一是时代瓷画风格的遽变,二是将传统中国画的纸绢笔墨融于瓷画胎骨之中,三是独具面目的浅绛画意赋予新的绘画语言。这种浅绛瓷画的文化内涵及绘画亮点,无论达官贵族,还是文人士大夫,乃至于民间普通庶民,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觉。诚然,浅绛瓷画的艺术表现形式及文化内涵,的确给人们日常生活带来了美的艺术享受。但随着时代的变迁,以及兵燹战火的乱起,乃至于能存留今日的大量浅绛雅瓷,早已难得一见。能居完整和残裂的浅绛瓷画真品,几乎也是凤毛麟角!究其原因,不外有三:一是战乱人为的毁坏,二是认识程度的局限,三是为利诱惑而流失海外。凡此种种,实在令人痛心。
余藏瓷无多,主为学习欣赏。数年前,有缘得见一浅绛彩书画四面方帽筒(图1—图6),尺寸29×11厘米。四面皆工,一面公鸡花卉,一面山水,一面行书摘句,一面模汉瓦字铭。 器物残损严重,后被人黏合。看到这具凸显文化内涵绝品的浅绛方帽筒“残器”,实痛恨当时的持有者真是“暴殄天物”,但感于其“残美”中所吐露出的艺术灵气,心中暗忖,再也不能让这么难得的“残美”佳器另受伤害了。经过与持器者的耐心协商 终以不菲的价格购藏。虽此件浅绛方帽筒周身有残,然我心中一点都不后悔。又因它的迟迟“到来”,兴奋了一晚上,这才是真正“抱残守缺”中的陶然之醉啊。对于这具浅绛方帽筒,看着其中的画境和文字题跋,认为其中故事肯定不少。最初错将绘画作者“江召棠”误为“汪召棠”。考“汪召棠”,在《浅绛彩瓷名录速查手册》有这样一条信息:“汪召棠,当是汪友棠。见42页。因“友”字草书与“召”近似而误。此见《浅绛彩瓷画》第30页……”但根据中国历代草书上的“友”与“召”字对比,“近似而误”一说,我怎么也看不出来,册中“之误”的依据又从何而来?更无法看出“汪召棠”就是“汪友棠”。经过详细论证,立马就给此草率之说予以否定!余认为,治史治学,一定要严谨,否则贻笑大方!
排除了“汪召棠”就是“汪友棠”之说的谬论,再考“伯远太史大人雅玩”,从常识看,基本可肯定,这名“伯远太史”应该是做官的。那么,在清朝并没有设立“太史”这个职位,修史皆由“翰林院”负责,故一般都把那些“翰林”称为“太史”。这件浅绛方帽筒,据售者告知,是在安庆地区收到的。脉络有些眉目了,必须进一步论证。这位“伯远太史”,到底姓什么,是“张太史”,还是“李太史”呢?无意中,让我想到了“世太史第”的“赵朴初故居”,这是朴老的出生地,位于安庆市区天台里街,太熟悉了。不知能否在这“四代翰林”家中,找到一些可靠的信息?赵朴老家是我们安庆的名门望族,与合肥的李家(李鸿章)、寿县的孙家(孙家鼐)都是当时的世家大族。自朴老六世祖赵文楷中状元后,赵家自嘉庆元年至今,一直家族兴盛。赵文楷中状元时,母亲正好在塘中淘米, 此时快马来报,赵文楷高中状元了……故民间有首诗,颇为打趣:“穷从今天止,富从今天始。当了状元娘,从此不淘米。”
在安庆“赵朴初故居”内堂中,悬挂着一块金匾(匾是依李中堂墨迹新做的),上书“四代翰林”(“四代翰林”分别是赵文楷、赵畇、赵继元、赵曾重)。原匾四字为李鸿章亲书(因李是翰林赵畇的女婿),惜抗战间失,引为大憾!真是无巧不成书,无意中,查了下【赵曾重(1847—1912),字伯远,号蘅甫,安庆太湖县人。赵继元长子,赵朴初祖父。同治九年(1870)乡试中举人。因故未参加殿试。至光绪六年(1880)补殿试、朝考,中二甲进士,入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授编修。后离京回皖,遂不复出,主讲安庆“敬敷书院”,深受乡贤敬重】,那么“伯远太史大人雅玩”,说白了,“伯远太史”也只有“世太史第”中的赵曾重翰林能称得起这个“太史”字号。地点、字号、年代、太史身份都能对得上。就要考释所“敬绘”的瓷画家了。刚开始,我一直将“江召棠”中的“江”字,错看成是“汪”字。这么一来,又绕了好几弯。考的还是“汪召棠”,这汪召棠确也是那时代的画家,也是一方名士,是扬州人,在《扬州历史人物辞典》中有著录,但要考的信息量很少,那他与我们安庆的“伯远太史”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一晴好的星期天,偶遇挚友,他是瓷器方面的行家,便将这件浅绛方帽筒的图片请教一二。从帽筒图片鉴识,挚友一看东西大开门,认为我以上所分析论述的“伯远太史”身份,出处、地点、年代都能对得上。好像所制浅绛瓷画之人,款字落的不是“汪召棠”,应该是“江召棠”。也就是这“汪”和“江”之姓,搞得我头昏脑胀。后经仔细辨认,确认挚友所见之识,非常正确。的确姓“江” ,而不是姓“汪”。脉络终于清晰了,压在胸中的石头终于落下了。
考江召棠 (1849—1906),字伯庵,号云卿,安庆桐城罗岭镇人。幼家贫,喜读书,善书画。多夤夜人静之时,常挑灯展卷染翰。早年入南昌淮帮盐号谋生,因为人正直,又勤奋好学,被人举荐入兵部尚书彭玉麟幕府当文案。光绪十五年(1889),江召棠补调江西上高知县,又历任庐陵(今吉安)、新建、南昌、德化(今九江)、临川等地县令。为官一生,清政爱民,秉公执法,惩恶扬善!尤以发展生产、注重教化、奖掖人才为己任,深受四方百姓爱戴。
江召棠在任德化县令时,九江租界的英国人骄横跋扈,时时干预中国官员随身仪仗执事不得越界。江认为这是中国领土,愤向英领事馆提出强烈抗议,其铮铮铁骨之气可见一斑!于光绪二十六年,调任南昌知县。此期间,新昌棠浦镇,教徒仗着洋势力,作恶扰民,祸害一方。从而激起民愤, 纷纷要求清廷惩治作恶教徒,清廷软弱无能,惧怕洋人,乃对民众施加弹压,双方由此而发生冲突,幸好知县江召棠驰速赶到调解,方止住双方伤害流血事件!后新昌天主教主教王安之,早有加害江知县之心。今假邀江召棠“赴宴”,告之有要事相商。江明知其中有诈,为了能让黎民百姓生活安宁,毅然抱死赴约。后被王用利器伤害致死!此时民愤激怒,分四路围捕凶手王安之,用乱棍将其打死,抛尸东湖。接着又焚教堂,杀教士,酿成了震惊中外的“南昌教案……”今大仇已报,百姓足可告慰天上江公之灵了。
江召棠这件浅绛彩书画四面方帽筒,在众多馆藏或出版物的浅绛彩瓷图谱中,尚为仅见之品。江公虽放官江西诸地,能接触瓷器的机会很多,写字作画乃其公余之事,而画瓷,则更是偶然为之。
作为安庆同乡好友之谊,江召棠非常敬重比他大两岁的老哥赵曾重太史,自己一直在江西为官,伯远太史又是“四代翰林”中的重要人物。江召棠平素俭朴,无厚资相送,也只有亲绘佳瓷,才是内心最为真诚的“厚礼”。帽筒上一面画的是“官上加官”,寓意吉祥,很符合“伯远太史”翰林的身份。此面画风笔墨清丽,设色鲜活灵动,呼之欲出的大公鸡,神采飞扬,力猛霸气,鲜红欲滴的大红冠子,与奋力向上的两朵鸡冠花,高低错落有致,遥相呼应!画面构图精整无比,敷色、线条以及内涵神韵,完美绝配!看得出,画家对此图笔墨效果十分满意。落款“伯远太史大人雅玩,江召棠敬绘”,“敬绘”二字,是对“伯远太史大人”一门翰林的深深敬重。另一面山水画的山川丘壑,满纸云烟。笔墨空灵生动,敷色淡雅超逸,毫无半丝赘凹之态。幽坳深邃的山林密石,掩蔽着几间隐隐茅舍。江西赣南之地,山林密集,人广贫瘠,江公居此日久,深知此处为官不易,写此一景,以寄乡思之情。款落“伯远太史大人雅玩,江召棠敬绘”。再一面写的是清袁枚《随园诗话》第十六节。记其红桥晚步云:“西风开遍野棠花,垂柳丝丝数点鸦。多少画船归欲尽,夕阳偏恋玉钩斜。”录《随园诗话》。书法以行草笔法出,写的风流儒雅,颇具古韵,入元明文士之清气。还有一面乃仿汉瓦当“富贵昌,宜侯王”六字,时辛卯嘉平月也。四面中,江公巧妙运用仿汉瓦当砖铭之意,用毛笔随手写出,一点也不失笔墨高古之金石气。也增加了此帽筒深层次的文化艺术内涵。从目前江召棠的书画墨迹来看,市面上好像并不多见。而所绘之瓷,更是稀见。2015年11月,伦敦佳士得曾拍卖过江召棠的两开书画。
上文所述,基本可肯定,此件浅绛彩书画四面方帽筒所制书画,应是江召棠定制“敬绘”而专门送给“伯远太史大人”赵曾重的。此物何时从赵家散出而流入民间,其中又经历过多少次劫难,也许是个梦幻难解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