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公元前20000年的地球,寒冷、干燥、多风,大气中满是尘埃,四处横亘着冰川和沙漠。人类随时面临着灭绝的危险,只能同严寒和干旱斗争,艰难地生存下去。然而,他们尚不知道自己正身处巨变的前夕——随后的一万年,气候从干冷转向湿热,地球从冰河期转向间冰期。
他们没有书信、没有日记,甚至没有文字用以描绘他们的生活和见证的事件。因此在仰赖书面记录的历史学家眼中,他们的生活几乎一片空白。考古学家只能检查他们留下的垃圾和动植物化石的诸多蛛丝马迹,重现那个不复存在的远古世界。
那么,史前人类真的是头脑空空的野蛮人吗?
当然不是,北欧的猎人在风雪中追击驯鹿;法国的艺术家在山洞绘制壁画;中国的制陶人还驯化了稻米;还有一群人在乌克兰用猛犸骨骼建造房屋,在苏格兰烤榛子,在死海西岸的住所为亲人的头骨涂上石膏,在土耳其的加泰土丘建造最古老的定居点之一。
作者史蒂文·米森(Steven Mithen)是英国雷丁大学史前考古学教授,认知考古学的先驱之一。他试图利用自己通俗易懂的语言,让人们了解那个传奇的史前世界。于是,他“邀请”了一位特殊的伙伴——一位曾在1865年出版了广受欢迎的石器时代著作的英国作家约翰·卢伯克,并将他送回过去,去参观全球数十个考古遗址。
卢伯克在一万五千年的游历间,从西亚开始进行环球之旅,跨越不同大洲,目睹天气、海平面、动植物生长的巨大变化,探访了各式各样的“活着的”人类社区。他发现正是在这全球变暖的1万年和紧随其后的余波中,人类历史进程发生了改变——他们从居无定所的狩猎采集者转变成了定居农耕者;他们驯化了新的动植物、发明了农业,建造了城镇;他们开始拥有风俗和习惯,形成更复杂的社会结构,并最终创造了我们所拥有的文明。
这是一段全球历史,是关于公元前20000—前5000年间生活在地球上的所有人的故事。
经出版社授权,本文摘录“最后的岩洞画”一章中的若干章节:南欧的史前人类为什么要在岩壁上画画?后来岩画艺术为什么又消失了?跟着约翰·卢伯克,一起回到石器时代寻找答案吧。
最后的岩洞画家
现在是公元前9500年。在南欧的某个地方,最后的冰河时代岩洞画家正在工作。他或她调匀颜料,在洞壁上画了一匹马或一头野牛,或许是一条虚线,或许仅仅是修缮很久以前的画。这就是事实: 拥2万多年历史的岩洞壁画—也许是人类已知最伟大的艺术传统—将要画上句号。
约翰·卢伯克在公元前11000年离开根讷斯多夫,沿着莱茵河南行,然后穿过法国东部的山丘,来到多尔多涅的石灰石山谷。1000年间,他看着这里在新仙女木时期到来后被冰封— 林地消退,驯鹿回到了中欧和南欧的山谷中。但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当卢伯克穿过中央高原时,全球变暖气势汹汹地回来了。于是,他没有加入身着皮毛、等待伏击的猎人们,而是安静地与追踪野猪的人们同行,帮助他们采集一篮篮的橡子和浆果,站在岩石上击叉逆流而上产卵的鲑鱼。
卢伯克继续向南而行,进入了比利牛斯山脚下的丘陵。他将在这里看到冰河期重要的集会地之一:巨大的隧道穿越了今天被我们称为马斯达济勒(Mas d’Azil)的石灰岩山崖。一条河流通过隧道,人们在河的左岸驻营。右岸是装饰有壁画和雕刻的洞穴的入口。冰河时代盛期,人们大多在右岸驻营,他们把一些冰河期最好的雕刻抛弃或丢在那里:嘶鸣的马、活泼的羱羊和精美的石头作为礼物和交易品。他们用颜料、吊坠和项链装饰自己的身体,甚至可能有文身。入教典礼、婚礼和各种仪式都在马斯达济勒举行。考古学家形容其为冰河时代的“超级遗址”。
但当卢伯克在公元前9000年抵达时,马斯达济勒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寥寥几个家庭群体坐在河岸边,靠近上游巨大的隧道入口,对附近的壁画完全不感兴趣。卢伯克从他们背后望去,希望看到有人在雕刻精美的动物,但他们只是在给鱼开膛破肚,捕鱼工具是非常朴素的小而平的鹿角鱼叉。只有一个男子的工作与艺术有点关系,但也不过是涂抹卵石。有的上面用颜料涂了一点,有的涂了两三点,偶尔还有更多。有的点是红色的,有的是黑色的,有的是圆的,有的是条状的。
阿里兹河(River Arize)仍然流经马斯达济勒的隧道,如今还多了从帕米耶(Pamiers)到圣日龙(Saint-Girons)的D119公路,公路的修建破坏了右岸的一些考古遗迹。和斯塔卡一样,马斯达济勒是任何想要成为考古学家的人都必须前往朝圣的地方,不仅因为那里非凡的冰河时期艺术作品,也因为它在考古学历史上的关键角色。20多年前,刚刚开始本科学业的我造访了那里,比起洞内的所见,我对自己躺在隧道外的法国灿烂阳光下,带着一瓶葡萄酒和女 友在一起的记忆要深刻得多。而且,当时我尚未意识到马斯达济勒的历史意义:1887年,伟大的法国考古学家爱德华·皮耶特(Edouard Piette)在这里发现了将旧石器时代和新石器时代联系起来的材料。
他的工作和后来的发掘找到了数量可观的旧石器时代艺术品和生活遗迹:石质工具,鱼叉,来自驯鹿、马、野牛和马鹿的骨头。这些物品大部分属于冰河时代最后的1000年。但在这些材料上方的土层中发现了涂有颜料的卵石、短而平的鱼叉和被皮耶特称为“阿济勒文化”(Azilian culture)的新型石质器物,在南欧的大部分地方被公认为属于中石器时代。
1887年,涂色卵石的真实性受到学术机构的质疑。当时唯一已知的早期史前艺术是1879年在阿尔塔米拉洞穴发现的岩画。大部分法国考古学家仍然强烈反对这些岩画可能出自冰河时代狩猎采集者,或者说蛮族之手的观点。不过,皮耶特从未怀疑过。到了19世纪末,他被证明是对的:更多的发现让人们不可避免地接受了阿尔塔米拉的岩画和马斯达济勒的卵石。
皮耶特和后续对马斯达济勒的发掘共出土了1500颗涂色卵石,而在法国、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其他遗址也发现了至少500颗。虽然可能缺乏冰河期艺术的美,但它们同样神秘,甚至犹有过之。和所有中石器时代的艺术一样,阿济勒的艺术微妙而复杂,严格地保守着秘密。法国考古学家克洛代尔·库罗(Claude Couraud)的研究显示,颜料块并非完全随机地涂抹,而很可能是某种符号密码:特定形状和大小的卵石被选择,不同图案的特定数量与组合受到偏爱。库罗识别出了16种不同符号,但在256种可能的两两组合中,只用到了41种。有1~4个点的卵石占85%,出现一对点的比例为44%。在更大的数字中,21到29之间的数字似乎受到偏爱。他认为这些数字可能代表月相,但库罗和其他任何考古学家都没能解读出马斯达济勒涂绘卵石上的信息。
尽管物产充盈,但在公元前9000年的西班牙北部,人们还是会定期前往距离岸边10千米的山脚丘陵狩猎马鹿和野猪。有时,他们继续深入峭壁、悬崖和峰顶寻找山羊。卢伯克也进行了内陆探险,但不是为了打猎,而是为了造访绘有壁画的阿尔塔米拉大岩洞。
从遮蔽洞口的杂乱枝条间钻过,他撕破巨大的蜘蛛网,进入了那个公元前15000年冰河时代艺术家描绘公牛图像的洞室。虽然洞内非常暗,但卢伯克现在可以看到公牛的全貌—就像后来被描绘的那样,这是史前的西斯廷教堂。但它的黄金时代也已经过去,现在仅有蝙蝠和猫头鹰来来往往,山洞本身不过是蜘蛛、甲虫和老鼠卢伯克怀疑住在周围林地的人是否知道这个洞。带着这个想法,他又继续向西走了25千米,来到另一个小得多,但显然仍在使用的山洞:地上到处是残渣和发臭的贝壳垃圾。
阿尔塔米拉洞(Cueva de Altamira)位于西班牙北部的桑蒂利亚纳戴尔马尔小镇。洞内有距今至少12000年以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的人类原始绘画艺术遗迹。石洞壁画绘有野牛、猛犸等多种动物。
这个洞今天被称为拉里埃拉(La Riera),虽然没有非凡的艺术品,但对它的发掘让我们最深入地了解了冰河期接近尾声时,南欧的人类生活方式如何发生了改变。拉里埃拉或许比其他任何单个遗址都更有助于我们理解岩洞壁画以及用象牙和骨头制作动物雕像的传统为何戛然而止。
1916年,拉维加德尔赛亚伯爵(Conde de la Vega del Sella) 里卡多·杜克·德·埃斯特拉达—马丁内斯·德·莫伦丁(Ricardo Duque de Estrada y Marti?nez de Morenti?n)发现了拉里埃拉洞。伯爵找到一道已经变成几乎垂直的狭窄通道的裂缝。他从中挤过去,进入一个漆黑狭小洞室的后部,发现自己正处于一大堆帽贝和玉黍螺的后面,那一堆东西堵住了洞的正常入口— 一个中石器时代垃圾堆。
发现拉里埃拉之后,伯爵对其展开发掘,他发现贝壳堆的下面是许多层人类生活留下的沉积物,一直上溯到冰河时代和更早。发掘完成后,山洞遭遇了与其他许多考古遗址同样的命运—不仅被寻宝者洗劫,还被需要富含贝壳的沉积物来给田地施肥的农民挖掘。西班牙内战期间,拉里埃拉甚至成为士兵的藏身处。直到1968年在一面洞壁上找到一组岩画,以及1969年亚利桑那大学的杰弗里·克拉克(Geoffrey Clark)为检查幸存物品而开挖了一条小沟壑后,人们对这里的考古学兴趣才重新燃起。
拉里埃拉只是临时营地,用于短期造访,时间从几天到几周。有些年份它在春天被使用,有些年份则是夏天、秋天或冬天。
公元前20000年,使用拉里埃拉的人们住在很少有树木的土地上。他们用带石尖的投矛捕猎羱羊和马鹿,在深深的积雪中或封锁狭窄山谷的枯树枝藩篱背后设伏,杀死成群的猎物。到了公元前15000年,拉里埃拉的居民开始前往海边,采集帽贝、玉黍螺和海胆,从岩石海岬上用鱼叉捕捉鲷鱼。回拉里埃拉的途中,他们会穿过松树和桦树林,前往榛树林采集榛子,可能还会看到野猪之类的林地新居民。在随后的7000年里,上升的海平面将让海岸线越来 越接近拉里埃拉洞—今天那里距海边不超过2千米。洞中居民越来越多地利用海产品,洞中开始垒起巨大的帽贝壳堆。随着贝丘升高,帽贝本身的体积开始变小,因为采集的速度超过了它们的生长速度。
在最后一堆贝壳、鱼骨和兽骨被丢在洞中后,拉里埃拉被抛弃了。洞口被隐藏在树木和荆棘背后,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贝丘下是一层又一层的人类垃圾,等待被发掘。杰弗里·克拉克和劳伦斯·斯特劳斯不认为垃圾所反映的饮食变化可以完全由海平面上升与林地扩张来解释。食物多样性的逐步增加,再加上动物被捕猎以及植物性食物和贝类被采集的频率,这些都暗示需要养活的人口不断上升。
绘制和雕刻动物(特别是马和野牛,还有抽象符号和人像)的传统持续了超过2万年,从乌拉尔山脉一直延伸到南欧,创造出大量杰作:阿尔塔米拉的野牛岩画,肖维(Chauvet)的狮子,拉斯科的马和马斯达济勒的羱羊雕像。在超过800代人的时间里,艺术家们继承了同样的追求和技巧。这是至今为止人类已知持续最久的传统,在全球变暖中却几乎在一夜间消失了。
封闭的林地是否也封闭了人们艺术表达的头脑?中石器时代是古代知识被遗忘、石器时代的“黑暗时期”吗?不,完全不是。岩洞艺术传统的终结仅仅因为再也不需要这种艺术了。岩画和雕像从来就不是纯粹的装饰,也不是对人类与生俱来创作欲不可避免的表达。它们远非如此,而是一种生存工具,与石质工具、毛皮衣物和在洞中噼啪作响的火焰同样重要。
冰河时代是信息时代,那些雕像和岩画相当于今天的CD-ROM。伏击和血腥屠杀很容易,只要正确的人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就能获得充足的食物。然后,人们需要规则来确保分配食物时不发生冲突。一个地区的食物丰盛意味就着其他地方的食物短缺—不同群体必须愿意联合起来然后再分开。为此,他们需要知道哪个群体在哪里,并拥有在需要时可以仰仗的朋友和亲属。由于许多动物会意想不到地灭绝,猎人们需要备选的狩猎计划,并随时准备将其付诸实施。
手洞(Cueva de las Manos)是位于阿根廷巴塔哥尼亚地区平图拉斯河(Río Pinturas)附近的一个山洞。洞中有许多远古人类留下的谜一般的手印和其他图画,亦被音译为洛斯马诺斯岩画。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信息不可或缺,例如关于动物的位置和行动,谁在哪里生活和狩猎,未来的计划,危机来临时怎么做,等等。艺术、神话和宗教仪式维持了信息的不断获得和传递。
当群体每年一到两次为了典礼、绘画和仪式而集合时(就像在佩什梅尔、马斯达济勒和阿尔塔米拉时),他们还交换关于动物行动的关键信息。这些群体在不同地方度过了上一年,有的在高原,有的在沿海平原,有的长途跋涉前去造访远方的亲属,有的则等待候鸟的到来。人们有许多话要说,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发现。狩猎采集者的宗教信仰在必要时提供了分享食物的一系列规则。岩画不仅描绘了动物的足迹,也展现了它们的排泄行为,鹿角和肥硕的部分被夸大了。这些画是人们描述自己的所见和教育孩子们时的刺激物,它们包含了猎人们在未来几个月里寻找猎物和选择牺牲品时必须注意的标志。神话故事包含了在那些不可避免而又无法预测的艰难岁月中的生存策略。
因此,只要每年举行典礼和仪式,只要人们有机会闲谈、交换想法和观察、讲述打猎收获的故事、重新确立社会联系、了解更多关于身边动物的情况,信息就会流动,社会就会繁荣—至少在冰河期气候限制条件所允许的范围内。
在英国北部的约克郡,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处中石器时代聚落Star Carr。这个聚落靠近一个古老的湖泊,共出土约30余件物品。考古学家认为,这张鹿头面具是古人在仪式表演中佩戴的,或者在猎鹿时的伪装物。
公元前9600年之后,茂密林地中的生活不再必须满足同样的要求。现在,动物主要被一只只地捕猎,没有了大规模杀戮也就无须管理富余食物。狭窄的山谷和渡口不再那么重要,不再需要正确的人在正确的时间恰好出现在正确的地点。也没有必要知道许多千米外的自然世界或社会发生了什么。实际上,狩猎可以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由任何人进行。如果找不到猎物,也有足够的植物性食物和帽贝可供采集。就像马鹿那样,人们开始以更小、更分散的群体生活,变得越来越自给自足。
周期性的集会仍然举行,但只是为了解决维系社会关系的问题,让人们有机会结婚,交换原材料和食物,学习和教授制作篮子与编织的新技术。这些群体活动不再需要在岩画中野兽的注视下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