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明（1924—2002），原姓叶，名家炳，号敬植。斋号墨香居、沙砚居、悟园、觉斋、近水山庄等。祖籍苏州，生于合肥。历任中国美协常务理事、美协江苏分会主席、江苏省国画院副院长等。

亚明先生为笔者绘就曼生壶之后，朗声诵读画中题识。

亚明用钢笔绘制陈曼生手壶造型及嵌刻于壶底的方型印鉴“阿曼陀室”

亚明《曼生壶》及长题

萧平诗塘题跋

　　亚明先生是书画大家，怎么与茶壶有瓜葛？因何“妙写曼生壶”？说来有段故事。20世纪50年代中期，罗马尼亚有位陶瓷专家来华考察，由亚陪同至陶都宜兴，了解“世界茶具称为首”的紫砂壶制作特色与传统流派。当时出面接待的壶厂领导皆为外行，一问三不知，使罗专家颇感遗憾，亦使陪同在旁的亚颇感震撼：一个外国人，研究中国传统工艺特色，竟问倒原产地的接待人员。强烈爱国心，使其萌生研究紫砂壶的热望。

　　研究紫砂壶，首要有实物。北京琉璃厂古玩商铺、南京夫子庙旧货市场、宜兴乡村茶馆、丁蜀制壶作坊……天南海北，皆留下了先生辛勤寻觅紫泥珍品的足迹。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几年，亚便藏壶三十七把，自明清至当代，有惠孟臣、时大彬、陈曼生、杨彭年、邵大亨、陈明远、陈光明、裴石民、王寅春、吴云根、徐秀堂等名匠妙品。具有悠久历史、民族风格的紫砂茶具，常使先生着迷。陶艺名手所制茗壶，无论素净光货或浮雕花货，均有独到之处。素净者轮廓端正，造型丰腴，骨肉停匀，气韵流畅，颇得大写意的豪放气度；浮雕者图案严谨，形象逼真，技艺精妙，细致完美，极似工笔画的纤秀风范。艺术总是融通的，那放满紫砂壶的博古架陶冶了先生的情操，丰富了先生的内涵，增进了先生的画艺，有些作品构思即为观壶所得。

　　1963年春天，先生赴京参加美术创作会议归来，终日思考创作之事。某日托把茶壶研究时突发奇想：“清代有陈曼生出样、杨彭年制壶先例，我何不创作设计一款壶样，请能工巧匠们制作呢？”此想法得到曾国藩四弟曾国潢的曾孙女、南京博物院首任院长曾昭燏女史支持，曾打开库房，引领亚遍览院藏历代茗壶精品，以助构思。而后，一把由亚明出样、王寅春制壶、徐秀堂雕花的紫砂壶问世。此壶命名“亚明壶”，至今仍展示于宜兴陶瓷陈列馆的玻璃柜内。

　　亚明先生既有藏壶、研壶、制壶的执著，亦有赠壶之雅举，他曾忍痛割爱，赠与好友一把。得此厚礼者，系海上画家唐云。唐公字大石，号药翁，别称老药，比亚公年长14岁，亦为爱壶成癖之玩家。1984年第六届全国美展中国画在宁展出，亚为评委主任，唐为评委。相处期间，亚言及其近得陈曼生手壶一把，唐很感兴趣，随即同往亚寓观赏。唐把玩再三，爱不释手，回沪后历经寒暑，仍萦系于怀，翌年春竟专程来宁，请亚割爱。亚知唐藏壶甚富，迷壶甚痴，遂持壶以赠。唐得壶回沪，珍同拱璧，特地配制壶箱，题署签条：“曼生壶。亚明赠。”妥藏于其大石斋中。

　　同唐云相比，亚明谦称自己算不上收藏家。但在国外，国际友人则均将其视为紫砂壶收藏专家。其出访亚欧美期间，所到之处常有外国朋友捧出他们珍藏的中国壶请求鉴定。1985年8月，中部日本书道会在宁举办书展，该会理事长稻垣菘圃慕名拜望亚，见到其仅存的五把藏壶，甚为惊奇，半日不愿离去，实在憋不住内心想法，便用外交辞令托请亚为其代购明清茶壶。亚说：“明清壶系我国珍贵文物，不允许出口的。”最后赠稻垣一把紫砂新壶，方使其高兴而去。

　　承先生厚爱，笔者于悟园沙砚居东窗下，亦曾观赏过这几把茶壶。当问及那把曼生壶之形状时，先生始以钢笔画了这把手壶，并画出嵌刻于壶底的陈曼生方型印鉴“阿曼陀室”。或许为填补笔者未能观赏该壶的缺憾，抑或出于对该壶的眷恋，长于造型艺术的画师继而豪爽地说：“我画给你吧。”随即研墨展纸，挥毫作图。其先以斗笔水墨写壶，寥寥数笔，便神奇表现出紫砂壶光洁圆润、厚重古朴之质感，而后换笔长题，书毕钤印四方，除“沙砚居”“亚明”外，引首盖有葫芦型花押印，壶身亦加盖铜钱型花押印。创作完毕，先生审视画面，诵读长题，颇为得意地道：“我画的这把壶比真壶还好。”

　　至此，本文原可点题搁笔，但其后发生的先生与紫砂壶的轶事仍不可不提。

　　时为1986年初春，先生因病住院治疗。术后第三日，笔者去鼓楼医院探视，但见其身上插有多根导管，口中含着温度计，体不能动，话不能说，静卧于病榻，痛苦于恶疾，心中不禁一酸。低声向病床前殷勤照料的鲍如莲夫人了解情况后，笔者躬身致意，准备告辞，因为在病房久留，恐对患者康复不利。谁知，先生竟然在病榻上打起手势，示意鲍从床头柜抽屉中取出一叠画稿。一见内容，笔者更为感动，便于病区办公室，将其逐一描摹在采访本上。此为先生入院后手术前，在十六开书写纸上，用钢笔设计的紫砂壶图样，凡九页，壶九款，款款有题记。前页画稿题记：“丑之冬月，在京时巧遇彬藩兄，云茶事，应创作紫砂壶小款式，此乃第一式。”当见第一式，略似迎宾壶，壶上书：“武阳买茶。乙丑冬月于南京，亚明。”第二式略似登云壶，壶右书：“我今贫病长苦饥。”左书：“方无玉碗捧峨眉。亚明写苏东坡试院煎茶诗。”壶柄上书：“乙丑大寒。”第三式略似碧笠壶，壶上书：“千羡万羡西江水，会向竟陵城下来。乙丑大寒写陆羽诗，亚明。”第四式略似高筒壶，壶上书：“羽嗜茶，著经三篇，言茶之源之法之具尤备，天下益知饮茶矣。乙丑大寒于南京，亚明。”第五式略似倒把西施壶，壶右书：“却笑当年陆鸿渐。”左书：“煎煮赢得好名声。亚明。”第六式略似四方壶，壶上书：“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亚明。”第七式略似石瓢壶，壶右上绘山水，下书：“蒙山之巅多秀岭。”壶左书：“恶草不生生淑茗。亚明乙丑于南京。”第八式略似竹节壶，壶上书：“蜀山茶称圣，蒙山味独珍。宋文同诗，乙丑大寒于南京，悟园主人亚明。”第九式先生注明为“医院病人用”，壶形略似鱼罩壶，但壶嘴超长，想来系结合其住院体会而设计的实用之作，病人平卧于病榻之上，不必起身，偏手即可饮茶解渴。壶上书：“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亚明。”

　　这批壶样，后由宜兴紫砂工艺厂名师们分而制之。新壶尚未出炉，向先生索壶的友人已有多位，譬如壶稿题记中提到的“彬藩兄”（即时任福建省副省长蔡彬藩）等。日本画家高山辰雄亦为其中之一，1987年6月亚明在日举办画展后，二人握手言定，再次会面时将互赠礼品一件，高山赠亚雕塑新作一件，而亚赠高山则为紫砂壶一把。为此，笔者当年7月前往阳羡采访顾景舟大师时，先生便托我带信于顾老，打听各位高手捏壶雅举进度如何？顾复，此批壶仍在精心制作之中，近日将专送壶坯数把，请亚作图题书后再捧回宜兴雕刻烧制。之后，笔者在先生画室得见壶坯三把，其中为高山准备的那把壶，壶右先生作山水人物《太白月下独酌图》，壶左题书：“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亚明于悟园沙砚居。”

　　先生对紫砂壶的情感与认知，在“量”的动态变化之中，产生“质”的飞跃与升华。先生特地为笔者所作的小画长题《曼生壶》，成为了解与研究其玩壶历史的重要文物。先生的弟子萧平，对老师的雅好甚为熟悉，其于诗塘为此件题跋曰：“曼生壶之写意。亚明先生有别号曰茶客，爱饮茶亦爱茶壶。茶壶以紫砂制者为上，文人如陈曼生或设计形状，或作书画其上，则愈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