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1 倪瓒《春藤古木图》
读倪瓒的绘画作品令人寡欲。荒寒幽深,疏笔成趣;空寂寥然,无有而有。形成如此个性特色,与他小时候的生活环境分不开。虽然少时丧父,却一直生活在富贵乡中。这既要感谢祖父的敛财遗富,又要感激同父异母的兄长文光的溺爱。倪文光是当时太湖流域道教的体面人物,“玄中真人”。丧父后,倪瓒一直由兄长抚养,不仅生活无虞,而且兄长还专门为他请了道教真人为家庭教师,更重要的是,他耳濡目染的多与道教有关。正是因为生活环境的熏陶,他才性僻心静、清高孤傲、不思仕途而耽于笔墨。
图2 倪瓒《筠石乔柯图》
图3 倪瓒《丛篁古木图》
倪瓒的绘画虽师法董源、荆浩、李成等,却食之而化,自成一家。他的绘画作品有着浓郁的太湖流域的文化底色与风物特色,还暗藏着自身的个性修养。无论景物还是风物,无不深刻烙下江南的印记。他运用极简至洁的笔墨,描绘出太湖流域的山山水水,其格调幽远淡然,寥阔寂静。它们总是浅水依岸,蜿蜒别致;疏林参差,若即若离;简中见繁,意境超拔世俗,令人思远。即便是不见水色的竹石作品,也是一派简约洗练的风格,天荒木枯、寂静无人的境地。以石窥山,小中见大;以古木映衬翠竹,小主题,大背景。这是我所见到的倪瓒竹石作品的总体印象。据说倪瓒的竹石作品流传下来的不少,而我目前所见过的有《春藤古木图》(图1)、《筠石乔柯图》(图2)、《丛篁古木图》(图3)、《琪树秋风图》《古木幽篁图》等,尽然如此。
《春藤古木图》最能体现倪瓒竹石作品的主旨与意趣。图中古木同本并干,深入破岩,由岩石风化不断供给营养,故而古木并非蓬勃,而是清癯挺拔,并躯向上;疏枝无叶,攀附着几茎春藤,垂垂然,飘飘然——我们不禁要问:此古木,乃枯木乎?其实,这个并不重要,重要是春藤缠绕,亦是盎然;更重要的是,古木下、陋岩旁,几株翠竹扎根岩缝,无论春夏秋冬,始终郁郁葱葱。它有君子本色,固守清贫,守一怀远,不着凡尘。这里没有喧嚣,没有缤纷,没有争奇斗艳,甚至没有世俗的斑斓。有的只是黑白,皆大欢喜。黑中蕴玄机,白中有七彩。难道这才是倪瓒所要?
在倪瓒的竹石作品中,我们看到的石是陋石,树是古树,枝是寒枝;枝上不多一叶,树上不开一花。有的只是简,有的只是寂,从而有了逸。他在水不流、花不放的幽闭世界里,寻觅人生真谛。微观之微,宏观之宏,皆在寂而大静、稀言大音之中。也许恰如韦应物之诗云:“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
倪瓒的绘画,呈现的是寂寥世界。那里只有孤山、陋岩、枯木、瘦水、空亭等。他由寂而逸,孤绝清高,目中无人——他的绘画作品中,你见过几个人影?
《春藤古木图》题识:“卧雪高风有远孙,石苔苍翠竹枝蕃。春藤古木南窗下,琴醖娱情自掩门。云林子为叔玙写此并诗。二月廿八日。”农历二月底,正是春气昂扬之际,荒寒之中有生机。一个“自”字,道出春风吹拂之态。小欢喜,大境界。陋岩永存,风吹雨蚀,营养不辍;翠竹永青,孜孜吸纳,不改初色。读画人自有体味,而绘画者却是习惯使然。
文徵明题诗堂:“不见倪迂二百年,风流文雅至今传。东城水竹知何处,抚卷今人思惘然。”诗中倪迂即倪瓒。因笃实而痴,因执著而迂。倪瓒不问政治,不参加入仕考试,不擅经营,心无旁骛,一心事画,被人讥讽为“倪迂”“懒瓒”。其实不然。如果倪瓒迂的话,也不至于解嘲自称“倪迂”和“懒瓒”。如果倪瓒懒的话,岂能留下那么多的书画作品,还有诗歌等;岂能与黄公望、吴镇、王蒙并称元四家?
耐人寻味的是,倪瓒的绘画几无斑斓,不着嫣红,后人却在题跋赋诗之后,戳上许多殷红的印,从至高无上的皇帝如乾隆,到民间收藏者,红彤彤一片,蔚为大观。阅览张大千的印章时,我竟然发现“球图宝骨肉情”“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别时容易”三印。“球图”取自陆游“天球与河图,千古所共秘”诗意。前二印表明,《春藤古木图》是稀罕之宝。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割让于人呢?大凡张大千出让他人作品,均钤上“别时容易”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