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残酷。有一位艺术家叫庄辉,他做过一件作品,题目叫《时间让一切残酷的事物变得温暖》。刚才回看中央电视台在世纪之交的这一期《美术星空》,以“实验新空间”为题对中国美术学院综合绘画教学实验成果所做的报道,我就感到特别温暖,片子里体现出来的对艺术和教育本身的那种真诚和关怀让人感动。
看片子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场景。2000年4月份,卡塞尔文献展策展团当时第一次很隆重地来中国,第一站就到了杭州,参观了综合绘画专业的一个课程展览,还在当时的老陈列馆做了一个很认真的研讨会。展览开幕那天,在美院老陈列馆的后门,陈守义和金一德两位老师正在聊天,我路过的时候听到陈老师对金老师讲,“我彻底想通了,这条路一定要走到底”。
陈老师当年说的“这条路”其实开始于20世纪90年代初。那时,浙江美院同时有两拨人希望在艺术教育上做一些改变,一支团队是以陈守义老师为主,这条道路要走向综合;另一支团队,就是司徒立老师以及他的一批年轻教师朋友们做的具象表现。这两批人以非常不同的取向,体现出对当代绘画很不一样的认知和方案,但是希望改变的是同一种现实。陈守义老师以及当时的一群青年老师,在上世纪90年代综合绘画的探索中给美院的教育带来了四种意识:材料意识、媒介意识、方法意识、实验意识。最后一个是最关键的,就是绘画的创作和教学要有实验性。这也是为什么第一届综合绘画本科生毕业展到北京去展示的时候,激起了那么多艺术界执牛耳者的重视。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当时感觉到国美做了整个艺术界和艺术教育界期盼已久的事情,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综合绘画这条道路真正开始实践迄今已有30年的时间,其间艺术界和艺术教育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综合绘画专业变成综合艺术系,其中一部分又跟新媒体系整合,成为跨媒体艺术学院的一部分,同时它的绘画部分又在今天的绘画艺术学院成为综合艺术系。今天,面对当代艺术、当代绘画的新局面,我们应该怎么做?现在我们回顾这条长达30年的道路,希望能够从中有所收获,至少是有所反思。
对当代艺术策展人来说,在一些大的综合性展览中,绘画问题要经常单独拎出来考虑。绘画如何切入到当代艺术的展览体系和策展话语里面去?同时这个问题又让人觉得很奇怪,因为至少当下为止,绘画仍然占有当代艺术市场的绝大多数份额,大家却还是会经常感到绘画的危机,说明什么问题?这是我长期在想的一个事情。我和非常多的艺术界朋友也讨论这个问题——今天绘画面对着一些什么问题?
距离这部专题片援引的马蒂斯、毕加索时代,今天的绘画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实已然改变了——可以说,绘画面对的现实不再是自然,不再是赤裸的现实,而是一个高度技术化、中介化、媒介化的混合现实。在这种情况下,画家不可能再做一个技术图像时代的抵抗者,而应该是这个技术图像时代、这个中介化现实的协调者。绘画面对一个混合现实,创造出另一重新的混合现实。
刚才的影片中,几位20年前的同学讲到两个很重要的概念,一是实验,另外一个是自由。绘画当然跟自由相关,但是绘画的自由并不是先假设是一个自由个体,然后去自由挥洒、自由表达。绘画是我们每个人将目光投向世界所获得的回声。这其间自我和自由的关系发生了。自由从来都是在斗争中获得,自我是需要建构起来的。自我和自由,不是我们的出发点,而是我们的终点。艺术家因自我而创造,为自由而创造,但是创造本身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创造是造物者的目的,而我们是被造者,我们这些被造者是为了自由而创造。我们要摆脱那个被造者的命运,这个意义上的自由才是我们要去争取的东西。我们追求自由是为了成为自我,而不是为了成为造物者,更不是为了成为主人。绘画不像文艺复兴早期人们想的那样,要创造第二自然,成为第二个造物主。而是为了成为自己,这就需要另外一种东西,就是柏拉图《会饮篇》里称作“Eros”的东西,你可以说它是爱欲。爱欲在绘画中表现得最淋漓尽致,因为它跟身体最相关。绘画是最切身的艺术形式,绘画可以是一种行动、一种修身的方式,这个修身最后是为了成为自己。成为自己才是绘画所追求的自由。
我时常觉得,中国第一代前卫艺术家,不论他们用什么媒介,本质上都是画家。黄永砯是画家,他是那么经意地去制作那些被称作装置的物件,这是一个画家才会做的事。杨福东也是画家,你只要看他对电影中每一帧的画面经营就知道了。谷文达更不用说了。他们都具有画家才有的那种对于制作的执念,那种对于精妙的把握。
对绘画的这种执念,还通向今天不太被重视,但是特别本能的东西。其实所有小朋友都有这个能力,那就是——通过绘画创造出一个世界的能力。我觉得这是一个画家最最幸福也最伟大的本事。刚才我们说到了自由,就是成为自我的那个自由,我们说到爱欲,那种来自生命本能的内趋力。而自由和爱欲都使画家成为一个可以创造出世界的人。
注:高士明,中国美术学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