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德绍的包豪斯校舍,由格罗皮乌斯设计。图片来源:Alamy
德国的包豪斯艺术与设计学院,是有史以来最有影响力、最著名的设计学校之一,而今,距其成立之日已有100年之久。一个世纪以来,“包豪斯”(Bauhaus)已经不仅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院校名称,更是现代建筑和设计的重要标志,它的影响遍布全世界各个角落。
对于建筑和艺术设计领域以外的人来说,包豪斯风格也从来都不算陌生。城市里随处可见的玻璃墙办公楼、日常的家居用品、路标、牙膏管上的文字、苹果手机……“包豪斯”代表了清晰、简约的设计,运用现代材料和工业技术的理性、优雅、简洁,这种“少即是多”的极简主义理念,早已融入人们的生活。
包豪斯是德语Bauhaus的译音,由德语bau(建造)和Haus(房屋)两词合成。该校创办人及首任校长,是著名德国现代主义建筑大师瓦尔特·格罗皮乌斯(Walter Gropius),他将德文Hausbau(房屋建筑)一词调转成Bauhaus并作为校名,以显示其与传统的学院式教育机构的区别。
包豪斯创校的1919年,正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德国在科学技术和工业生产能力上已经全面超越了欧洲其他国家,与法、英、俄等国的利益冲突和矛盾日益尖锐。与此同时,当时战争硝烟尚未散尽,新政府没有正式成立税收体系,学校经费严重不足,加上社会上右翼势力对学校的指责,使得格罗皮乌斯创学初期就困难重重。另一方面,工业革命后的大工业生产方式以机器手段为基点,艺术与技术对峙的矛盾日益凸显。在动荡不安的社会背景和生产方式的剧烈转型中,包豪斯诞生了,虽然这个学院的历史不长,只有短短十四年,但这个命运多舛的大学,却确立了当今世界现代主义建筑设计与工业设计的基本面貌。
包豪斯的成立旨在打破艺术教育的个人藩篱,“强调工艺、技术与艺术的和谐统一”。它注重标准,希望改变传统艺术教育造成的漫不经心的自由化,强调科学的、逻辑的工作方法和艺术表现的结合。这是工业设计的前身,它用理性和科学代替艺术上的浪漫主义,使现代设计逐步走向现实主义。布劳耶设计的瓦西里椅正是此类作品的典型代表,它采用直来直去的几何形态金属为框架,减少冗余的繁复设计。
马歇·布劳耶(Marcel Breuer)于1925-26年在包豪斯设计了瓦西里椅
包豪斯在《宣言》中称:“建筑家、画家和雕刻家们,我们应该转向应用艺术,艺术不是一门专门职业,艺术家与工艺技术人员之间没有根本的区别,艺术家只是一个得意忘形的工艺技师,在灵感出现,并且超出个体意志的那个珍贵的瞬间片刻,上苍的恩赐使他的作品变成艺术的花朵,然而,工艺技师的熟练对于每一个艺术家来说都是必不可缺的。真正的创造想象力的源泉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它为现代设计教育指明了方向,至此人们开始试图在工业化的基础上,探寻人与设计、产品的关系。包豪斯的功劳是,它建立了一整套教学方法,为后来的设计教育体系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虽然包豪斯强调标准化,但是其真正意欲解决的却是机器工业化下人类创意与生活多样性如何自处的问题。回溯包豪斯产生的时代,那是西方工业文明起步和高速发展的时代,巨大的贫富差距显现、社会保障不充分、穷困随处可见、工业污染触目惊心,某种意义上说,面对工业革命高速发展和残酷战争的包豪斯,体现出的是一种与时俱进,乐观地投身于创造美好现实与未来的精神,也就是现代与现代化追求的精神。正如格罗皮乌斯一位学生在一篇文章中所说:“……他为我们指出一项社会任务:教导我们说机器和个人自由并非水火不相容,还向我们说明了共同行动的可能性和意义……”
工业革命带来的,除了新的生产方式、新的生产效率和新的材料,还有机器理性对人们思维方式和价值观的宰制。当时英国的威廉·莫里斯认识到工业大生产的力量,更意识到机械化本身并不是目的,人不能陷入工业社会的大分工当中而坐视“生活的丰满与多样性”的丧失。机械化的终极目标应该是:减少并最终消除个人为求生存而必须付出的大量体力劳动,使人的手脑解脱出来,能得以从事更高级的活动。包豪斯的理念正来源于此,它建立的一系列既理性又非理性、既神秘又实用、既传统又现代的思想,是当时众多复杂因子推动、拉扯、反抗与合作的产物。
包豪斯提出,艺术和建筑教育的目的是避免人被机器奴役,所以需要学生在起初阶段尽可能多地接触各类手工艺制作,再逐渐掌握更复杂、更大规模生产的工具,最终才可能具备成熟的思想和能力进行建筑设计和研究。因此,在包豪斯,学生会学到金属加工、陶瓷、纺织品、摄影、家具制作、印刷术和戏剧设计,以及艺术和建筑。
包豪斯也把低收入家庭和城市贫民的住宅设计作为重要问题进行探讨。他们提倡行列式居住区布局规划,研究日照同房间朝向、高度、间距的关系,研究人口密度与用地的关系,探讨居住建筑空间的最小极限,研究建筑工业化、构建标准化和家具通用化的设计和制造,力图使所有人可以从当代设计理念中受益。
最能代表包豪斯风格的当然是位于德绍的包豪斯校舍、格罗皮乌斯本人的住宅和学校的教师宿舍,这些作品与格罗皮乌斯后来在柏林设计的“西门子城”住宅区一样,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从实用出发、重视空间设计、强调功能和结构效能,把建筑美学同建筑的目的性直接联系起来。这些住宅,从功能、设备、卫生、经济等角度上来看都是成功的,可谓小空间住宅的开拓性典范。其后在欧美,这种白粉墙、平屋顶、大玻璃窗、宽敞阳台和立方体形式特征大量出现的住宅样式被称为“国际式“。
格罗皮乌斯夫妇和勒·柯布西耶(右)在巴黎,1923。图片来源:Hulton Archive/Getty Images
包豪斯最终在德国纳粹势力下被迫关闭,该学院的许多领军人物,包括格罗皮乌斯和密斯·凡·德罗(Ludwig Mies van der Rohe),都移居美国,并在美国产生了更加深远的影响。1938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为包豪斯举办了一场展览。此后,包豪斯建筑风格基本决定了战后美国商业和文化的面貌,并进一步影响了全世界。格罗皮乌斯和密斯继续巩固了包豪斯代表的冷静和理性风格,是其对现代物理世界最为独特的贡献之一。
在包豪斯百年之际,我们应该可以看到,包豪斯代表的不只是单纯的追求现代化,也不只是对现代生活的单一愿景的宣言,它更代表了一个充满创造力和多样性的艺术视角,一个在时代背景下奋力思索人与文明关系的理想情怀。它在今天依然不会过时,甚至更加紧迫。
【当代建筑师和艺术家眼里的包豪斯】
丹尼尔·里伯斯金:我的教授来自包豪斯,我从他们那儿学到了货真价实的东西
丹尼尔·里伯斯金(Daniel Libeskind),波兰裔美国建筑师,其代表作是柏林的犹太人博物馆
我在纽约的Cooper Union上学,我的很多老师都是来自包豪斯的移民,比如教授我们色彩理论和设计课程的汉内斯·贝克曼教授,他是包豪斯出来的画家和摄影师。他上课用的笔记都来自于瓦西里·康定斯基和保罗·克利。你能相信吗?他给我看了他们的笔记,上面甚至还留着那些令人惊叹的艺术家的评论。
所以我上了包豪斯学院的课程,我了解到包豪斯学院思想的美丽和深邃。有时贝克曼会用康定斯基的话来纠正我们,我后来读了他的书才知道这一点。我想我很幸运,因为来纽约流亡的艺术家让我接受到了包豪斯式的长期教育。如果没有这些,我永远也取得不了现在的成就。
当我1950年代从波兰搬到以色列时,特拉维夫已经是一个包豪斯式城市,它由来自德国的建筑师打造,这让我在思想上和城市规划上对包豪斯有了一定的了解。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建筑理念与之完全契合。这座城市以前到处都是低矮的房子,后来建筑物拔地而起,不仅可以让汽车穿行,而且还保留着幽静的花园。这曾是一个理想的城市,但是随着城市的不断发展,今天的特拉维夫已经大不相同了。
特拉维夫的经典包豪斯式建筑
包豪斯的核心是理解这个世界和正在发生的奇迹。事实上,一切都与设计有关——从小到大再到地平线——都是美丽的,都值得用“奇迹”这个词来形容。
我认为包豪斯具有强烈的道德和政治维度——它追求平等。直到后来,它的思想才变成了极简主义和还原主义。真正的、最初的包豪斯是关于永恒的人类精神。我认为包豪斯在全球具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力,在俄罗斯、美国、日本……它试图用有力的元素和美丽的概念来解释这个世界。它试图摆脱冗余的垃圾、堆积的时间,去清理整个环境,尝试从功能上创造一个全新理念的社区。
在包豪斯百年纪念之际,我会邀请人们一同思考包豪斯在今天的意义,去想想包豪斯的建筑师和设计师如果还在世可能在做些什么,当然不是他们在20年代做的工作,而是一种未来主义的风格。它的意义是在于形式的转变——状态的转变和使得设计在世界上变得更具有社会属性。
迈克尔·克雷格-马丁:可以半开玩笑的说,宜家就是包豪斯梦想的实现
迈克尔·克雷格-马丁(Michael Craig-Martin),1980年代“英国年轻艺术家”(YBA)代表人物
在某种意义上说,包豪斯代表了20世纪——它定义了我们关于现代主义的整个概念。这对一所学校来说是多么激进的想法:艺术与设计、建筑、家具、图形、绘画、雕塑之间的关系,包豪斯试图将他们结合在一起,并在真正的现代主义上,创造一个乌托邦世界。有趣的是,他们设计的很多东西实际上很难生产出来。很多作品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制造技术进步以后才真正为人们所知,包豪斯艺术家是如此的超前于他们的时代,尽管这些作品注定要大规模生产,但在他们那个时代却是不可能的。
我在耶鲁念书时对包豪斯建筑感兴趣,是因为一位在那里任教10年的教授约瑟夫·阿尔伯(Josef Albers)。阿尔伯斯对视觉的巧妙运用对我的影响很大。有时人们谈论智力和情感时就好像它们是分开的——包豪斯意欲把两者结合起来。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直接性、经济性、清晰性。这些都是我在自己的作品中看到的可以直接追溯到包豪斯思想的元素。
当我开始在金斯密斯学院教书时,我也传授一些包豪斯风格的东西。一想到这些重要的艺术学校的传统之间有某种联系,我就会莫名感动。阿尔伯斯总是说,最重要的是艺术家和他们作品之间的关系:艺术家个人独特的感性,以及他们通过自己的感性创作了什么。这种想法在YBA一代中也可以看到。
即使再过100年,人们仍然会认为包豪斯代表着现代。半开玩笑地说,宜家就是包豪斯梦想的实现:良好、简单的设计,每个人都能以非常低廉的价格买到。也许在今天,建筑、家具设计、艺术等不同学科之间的界限已经软化了很多。包豪斯学院所发现和发展的东西,直接抵达了设计的核心、事物的本质。其内涵如此准确,以至于从未真正被取代过。
诺曼·福斯特:包豪斯持久的影响力不是它的风格,而是它培养的思想态度
诺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知名建筑师,其建筑作品有瑞士再保险大楼和德国国会大厦
很多时候,灵感是在潜意识中产生的,潜伏在头脑中多年,或许永远不会被发现。16岁到18岁的时候,我在曼彻斯特工作,我几乎每天都会用午休时间在城市的建筑旁边闲逛。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建筑师,我只是被建筑吸引。这座城市的一些建筑或者结构尤其令人鼓舞——巴顿骑楼的铸铁结构、曼彻斯特市政厅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每日快报》大楼的现代主义风格。还有一座更简朴的建筑永远地改变了我的生命。那是一座坐落于曼彻斯特工薪阶层街区的图书馆,建于1903年,我经常在那里借书。在那里,我发现了现代建筑学家如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和弗兰克·洛伊德·莱特(Frank Lloyd Wright)的书,另外还有包豪斯。所以,在我成为曼彻斯特大学的学生之前,我已经通过当地图书馆发现了包豪斯。当我在耶鲁读研究生时,我的导师是保罗·鲁道夫,他曾在哈佛大学师从沃尔特·格罗皮乌斯,所以对我来说,这是一种直系的血统。
我对建筑、设计和艺术之间的联系有着浓厚兴趣,这是包豪斯哲学的核心。我对事物的制作方式也有强烈的好奇心,这也反映在“Bauhaus”一词当中,当时它的意思是“建筑学派”(the School of Building)。
包豪斯可以说是现代世界的发源地之一。它提供了一种乌托邦式的视野和前瞻性的世界观。格罗皮乌斯设想有一天,工厂可以大量生产出建筑,并在现场组装这些建筑的零部件——他设计汽车、火车,与康拉德·瓦克斯曼(Konrad Wachsmann)一起,试验住宅的模块化系统。
随着技术和材料的进步,这种想法变得更加接近现实。从我刚开始入行,就被鼓励使用预制构件,我们在整个建筑预制的模式下工作。3D打印建筑的潜力也可以说是包豪斯哲学的延伸。而我最感兴趣的是如何利用这些方法来改善世界上一些最贫穷社区的生活质量。
(以上三位建筑师和艺术家关于包豪斯的陈述编译自《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