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徽宗赵佶的草书《千字文》《瑞鹤图》近期在辽宁省博物馆展出,吸引了大批艺术爱好者打“飞的”前往朝圣。在当代中国大众文化中,宋徽宗很可能是最有热度的古代艺术家了。去年北京故宫展出的《千里江山图》,也是由宋徽宗指点王希孟而作,很多人不惜排队几小时才能一睹古画的芳容。
加上近期佳士得香港秋拍拿出难得一见的苏轼千古名作《木石图》、“北宋汝窑天青釉茶盏”,无论是宋瓷还是宋画,都自带热搜体质频频刷爆朋友圈。
“晋尚韵、唐尚法”之后的“宋尚意”,为什么能成为中国美学的标杆?汝窑瓷器优雅的器形线条,为什么至今仍是现代陶瓷工艺所追求的典范?作为艺术领袖的宋徽宗,他的审美又为何能影响后世几百年?
壹从宋瓷、宋画看宋代审美: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汝窑:从未被超越
中国古陶瓷作为一种文化传承的载体,具有任何其他物类都无可比拟的优势。现在能够看到的古代书画作品,大多是明清的,元以前的能保存下来就很少,唐代书画就更加稀罕,而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中国古陶瓷,自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晚期一直连绵延续至今天,从未断裂过。它的种种器物形制、装饰方法方式、纹饰种类内容以及其他难以胜数的细节,几乎涵盖了中华民族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全面反映了中华文明的发展进程,是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全记录。所以,我们现在讨论宋代审美,宋瓷自然是最好的标本。
羊城晚报:宋瓷中的汝窑,达到了一个怎样的高度?
楼钢:宋朝有五大名窑:汝窑、官窑、哥窑、钧窑、定窑,汝窑是五大名窑之首。汝窑一直都被全球中国古陶瓷学者、收藏爱好者公认为是中国陶瓷的龙头老大。它所达到的高度是其他任何瓷器所无法比拟的。无论是北宋官窑还是南宋官窑,甚至明清两代有文化的帝王,无一不是按照汝窑的标准作为其官窑瓷器的最终标版,形制、釉色、制作工艺无一不是以仿汝瓷为最终目的。南宋官窑瓷器,无论是修内司还是郊坛下,无论是龙泉大窑还是溪口窑,也都在极力模仿汝窑。
羊城晚报: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不过,现在收藏界对宋瓷的认识也的确在回归,不像早几年前盲目地追捧明清瓷器。
楼钢:鉴赏与收藏官窑瓷器,主要分早期官窑器与明清官窑器两个概念。之前大部分人偏重于收藏明清官窑器,应该说是尚未充分认识中国古陶瓷精华的所在。陶瓷是水、土、火与人类情感与智慧的结合,其中最重要的是凝聚了人类的情感与智慧,也就是文化积淀。宋官窑器之所以能够达到极高的成就,完全是因为宋官窑器所追求的是文化内涵,是人类情感智慧与水、土、火完美的结合。
明清官窑瓷是制瓷工艺的顶峰,但却是艺术的坟墓。如果从艺术表现力这个角度来看,明清官窑瓷无疑可以说是失败者。官窑器不计工本,集技术之大全、精益求精,在器用的制作工艺上可以说已达到顶峰了。但是,正是因为官窑器严格按制式制作,稍有不慎还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完全抹煞了工匠们的个人表现力和想象力。因此所有的官窑瓷器看上去就只剩下“匠气”,失去内涵。这就是为何宋官窑历来是国际高端收藏者的挚爱,珍而藏之,极少出现在市场上,而明清官窑器更多地出现,几乎每个拍卖公司每场都会有它们的身影,其商品属性更强。
新发现:宋官窑可能不止两处
羊城晚报:宋瓷中最著名的当属“五大名窑”,近年随着考古界的一些新发现,对宋瓷又有了很多新的认识,请您给我们简单介绍一下。
楼钢:以前我们说宋官窑,指的是北宋官窑和南宋官窑。但最近这十多年来的考古挖掘,以及古陶瓷研究方面的一些最新成果,发现宋官窑并不只有这两个。
在宋朝之前是没有官窑的,民间烧制供给宫廷使用的瓷器叫“贡瓷”。到了北宋晚期,出现了宋徽宗这么一位专业艺术家,情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太过唯美的宋徽宗认为官府下单给民间烧制出来的瓷器不够水准,一道圣旨结束了自唐代以来一直沿用的“官命民烧”模式,要求宫廷自置专用瓷窑,烧制官窑瓷和御用瓷。
羊城晚报:所以,宋徽宗不但创办了“画学”—世界上第一个正规的美术教育机构,还创办了官窑,引领中国古陶瓷走向巅峰?
楼钢:没错。但宋徽宗的审美在官窑器上产生了摇摆,当时有两种顶级的官窑器:一种是乳浊釉,其代表是汝官窑;另外一种是亮清釉,其代表是北宋官窑。
乳浊釉是失透的,跟和田玉一样讲求温润、内敛、含蓄,它是收着的。而亮清釉的表面是高光的,有玻璃光泽,很透亮,给人一种很清爽的感觉,徽宗的审美就在这两种风格上摇摆不定。
羊城晚报:宋徽宗作为一位艺术家,也是一位收藏家,他应该也会喜欢不同风格的很多东西吧?就像去年展出的《千里江山图》,青绿山水色彩浓艳,跟宋徽宗本人高贵冷艳的绘画风格也不是一路的,但也不妨碍他成为王希孟的伯乐。
楼钢:说宋徽宗的审美摇摆不定,是说还没等到他确定哪个才是官窑,就爆发了靖康之乱。所以,汝官窑和北宋官窑的存在时间都很短,只有二十多年的时间。
南渡的新皇帝沿用了开办官窑的传统,以前一般认为南宋官窑就是杭州的修内司和郊坛下,现在的研究认为南宋的官窑应该有五个,这在《中兴礼书》中也有相关的记载。在杭州地区烧制的主要是乳浊釉,在龙泉地区烧制的基本上是亮清釉。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宋官窑疑云”专题沙龙,就是用众多近年古陶瓷考古的新发现,来探讨宋官窑的整体传承脉络。
羊城晚报:是因为杭州和龙泉两地的工匠,来自北宋两个不同地区的官窑吗?
楼钢:我觉得不是,当时南渡的时候慌乱出逃,不一定有官窑的工匠跟着,很可能只是带来了实物,要求后来南宋的工匠进行仿制。
羊城晚报:从北宋官窑到南宋官窑,风格上有一些什么变化?
楼钢:北宋官窑一直都是中国古陶瓷公认的巅峰,后世包括南宋,都在追随它的审美趣味。清代雍正、乾隆皇帝都酷爱汝窑器,据《清宫造办处活计档》记载,景德镇在雍正六年(1728年)和乾隆三年(1738年)时仿汝窑器均多达40余件。但汝官窑和北宋官窑的釉面配方,一直到今天都破解不了,后世都只是在尽可能地模仿它、接近它。
你看南宋官窑瓷器,无论是修内司还是郊坛下,无论是龙泉大窑还是溪口窑,所采用的多次上釉以减少光折射、改变配方以石灰碱釉替代石灰釉以使釉面产生失透感、使用紫金土改变胎质同时也改变釉质这些工艺技术,都是为了要使烧制出来的瓷器能够达到汝窑的标准。
修补过的瓷器三五年后会变色?
羊城晚报:接下来,佳士得香港秋拍中有一件“北宋汝窑天青釉茶盏”,是日本回流的旧藏。近期来广州预展的时候很多人都专门跑去看过,的确是釉色天青、胎体轻薄、淡雅含蓄。这件茶盏满釉裹足支钉支烧,底部有三个支钉痕迹,这是不是判断汝窑器年代或者工艺的一个重要依据?
楼钢:我们不评论上拍的瓷器本身,只说这种支钉痕迹,这叫“芝麻撑钉”,是证明当年汝窑烧制工艺高超的一个重要依据。你看那么大的一个器皿,为了追求满釉,只靠三个芝麻大的撑钉把它撑起来,烧制过程中的高温、摆放的平衡度,任何一个小问题都能毁了一件瓷器。所以汝窑的工艺要求非常高,成品率非常低,只有官窑能够倾出那么大的财力物力来做这件事情,成本非常高。为了保持平衡,三个芝麻撑钉是最少的。
羊城晚报:存世的汝窑器非常少,即使是残缺件都是价值连城。佳士得这件“北宋汝窑天青釉茶盏”就是修补过的,但修补得非常精妙,外行人根本看不出来。我之前了解到的情况是,欧洲的瓷器修复技术已经非常先进了,听说有藏家买了一个高古瓷,光是修补就花了25万元,拿显微镜都看不出修补的痕迹。刚修补完的确是可以乱真的,但只要过上三五年的时间,修补的地方就会变色,所以一些人手头上的瓷器急着出手,就是这个原因。不知道现在的技术能否解决这个问题?
楼钢:以前的修补技术的确只能耐个三五年,但现在的修补都用上纳米技术了,保持个十年左右应该没问题,十年后怎么样现在很难说。
我从1998年开始留意佳士得、苏富比这些国际拍卖行,每年都有高古瓷的残缺件上拍。上世纪90年代前后,残缺件的比例在10-15%左右;到现在增加到25-30%左右,因为东西越来越少了。
另外一个原因,是藏家对残缺件的观念有了根本改变。以前很多人说“古董毛了边,不值一文钱”,现在很多人认同“宁要一件伤残的真品,也不要一件完美的赝品”。
羊城晚报: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汝窑器多是些小盘、小碗、小碟、小罐等日用瓷,文房用具比较少,大件的花瓶更少,这是受当时的工艺所限吗?按理说宋徽宗这样的艺术家,应该会极致追求文房用具的唯美,但就如我们现在所见,存世的汝窑器多是生活器。
楼钢:最关键的原因是宋瓷精品的数量太少了。我觉得当年的汝窑肯定不止烧制了这些日用瓷,只不过发生了靖康之乱,金兵攻破汴梁城,纵火焚烧了皇宫。我们现在能看到的一些瓷器,应该就是当年南渡的人仓惶中带走的,逃难的时候只能随身带一些小件实用的东西,其中一部分又在半途跟着船沉了。再到后来元朝入关之后,又毁掉了很多,所以我们今天能看到的、被我们奉为圣物的,很可能在当年只是皇家随意使用的日用瓷,真正的艺术品我们根本无缘见到。
收藏的最高境界:“得意忘形”
羊城晚报:您觉得宋瓷,或者说是宋徽宗对后世的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楼钢:中国的传统文化到宋代已经发展到高峰,儒与道均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全面影响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儒与道虽有认知上的不同,但是有一点却极为相似,就是儒道都讲求顺应自然,提倡淡泊,要求人们能做到内敛、修身。宋代理学最重要的概念就是“存天理去人欲”,朱熹认为“人欲胜则天理灭”。这样的人文理念和精神必然会反映到生活之中,影响着整个社会的方方面面。就从宋代瓷器看,无论是“五大名窑”柴汝官哥定,还是“五大民窑”之中的钧窑、耀州、龙泉等,在设计、制作过程中,注重自然,注重内涵的表现是重中之重。现在看到传世的汝窑、官窑、定窑、钧窑还有龙泉窑之中的名品,几乎全部是天然去雕饰,完全靠着形体和釉色以及整体的温润含蓄来表现内在美、含蓄美,湖田窑青白釉中的精品,在这点上做得尤其到位。这种审美观是符合中国人传统的哲学概念的,也是被当时的社会所公认的。
所以宋徽宗无论是在器物上,还是精神上,都给后世树立了不朽的标杆。以宋徽宗为代表的宋文化是一种雅文化,就像最好的和田玉是温润半透的、是内敛的。东方文明主内,西方文明主外,它是具象的,就像最好的翡翠是通透的。
羊城晚报:所以,后世仿制宋瓷,即使器型和釉色再接近,总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够好,是不是就因为“意”还不够?
楼钢:对,现在一些人做建盏,为了炫技经常做得很张扬,看上去好像很好看,但其实没什么精神内涵。而宋代的单色釉就像国画中的留白,给人留下了很多想象的空间。
传统文化的传承在过去数十年间出现过断裂,再加上西方文化潮涌而来,使得现在很多人的审美大多追求外表的“形”,忽视内涵的“意”。殊不知外在的“形”是要靠内在的“意”来支撑的。没有了“意”,一切的“形”均如空中楼阁,一触即溃,难以在历史长河之中留下任何记忆。现代收藏者对单色釉的忽略,正好说明了这种文化认同方面的滞后。任何艺术品,要是能做到形神兼备、那才是上品。而任何玩收藏的人,要是能玩到“得意忘形”,那才真正能够进入“玩”的最高境界。
快问快答
贰
谁能代表宋代的
最高审美?
羊城晚报:宋代如今已不只是一个朝代的名称,还演变成了一个独特的美学符号,如果让您用几个关键词来归纳宋代的审美,您觉得是什么?
朱万章:尚意、雍容、和煦,都可用来概括宋代的美学符号。
羊城晚报:宋画中,您觉得哪件作品最能代表当时的最高审美。对后世有什么影响?
朱万章:能代表宋画最高审美的作品有很多,比如苏轼和文同的墨竹,对后世文人画影响深远;马远、郭熙、刘松年、范宽的山水画,元明以降的很多山水画家都曾受其浸润;至于宋徽宗等院体花鸟,明代宫廷绘画更是一脉相承。他们都能代表宋代的最高审美。
羊城晚报:《千里江山图》色彩浓艳,《瑞鹤图》古雅雍容,哪种更能代表宋徽宗的审美?
朱万章:《千里江山图》和《瑞鹤图》各有所长,都代表了宋代审美的精致。前者是精细中的宏伟,后者是精致中的富贵。二者都雅俗共赏,各具其趣。
羊城晚报:作为艺术领袖的宋徽宗,您觉得他对后世最大的影响是什么?
朱万章:他建立了一套完整的画院话语系统,工笔重彩,宏约深美,后代的工笔花鸟几乎都受其影响,近代的于非闇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羊城晚报:宋画和宋瓷,您觉得最大的共通处是什么?
朱万章:精致,富有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