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8年,宋代佚名画作《汉宫秋图》再次现身北京保利拍场,以1.242亿元(含佣金)拔得2018年春拍头筹,创本季古代书画最高价纪录。虽然比上一次的成交价1.68亿元略低,但不妨碍它在亿元俱乐部中的地位。当年那位佚名画家提笔作画时,恐怕没有料到千年后自己的作品竟会频繁受到拍场青睐,掀起亿元风暴。
马致远《汉宫秋》昭君出塞的故事我们都不陌生,但此“汉宫秋”非彼《汉宫秋》 。老实说,关于这幅画的一切,始终是一个谜。能找到关于它的最早记载,是在成书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的《石渠宝笈续编》上的一段话,“本幅绢本,纵六寸一分、横五尺二寸,浅设色。画人物、树石,界画楼阁、桥船,无名款。 ”此时距离画作完成已近五六百年的时间。
众所周知, 《石渠宝笈》是以乾隆帝始编的皇家珍藏目录,分初编、续编、再编,内府收藏历代珍贵书法和绘画名迹皆著录在内,藏品计有数万件之多。大部分著录作品如《快雪时晴帖》 《五牛图》 《游春图》 《伯远帖》 《女史箴图》 《清明上河图》 《富春山居图》如今被视为国宝,收藏在各大博物馆,少部分如《汉宫秋图》流散出宫,失落于民间。
乾隆应当是有记载观赏《汉宫秋图》的第一位皇帝。中国画的手卷,讲究从右至左观赏, 《汉宫秋图》亦是如此。徐徐展开画卷,只见由小河围成的豪宅内,殿宇回廊,绿树掩映,有小桥流水人家,亦有湖石舟楫映带,人兽花鸟各司其位,古意盎然。虽然没有准确史料记载该画出于谁手,画名为何,但透过画中的建筑形式、器物、人物服饰等诸多细节,以及《石渠宝笈续编》的加持,书画界一致共识为,此画为南宋宫廷画家的上乘之作。
至于创作过程和主题为何,人们开始发挥想象,合理猜测。爱好画画、赋诗、盖章的“文艺青年”乾隆是有记载的最早的考证者。在他庞大的收藏体系中,能被列为“无上神品”的画作很少,贮御书房的《汉宫秋图》算其一。他在画卷上留下十几方鉴藏印,如“乾隆宸翰”“几暇怡情”“古希天子”“乾隆御览之宝”“八征耄念之宝”等,足见他在位期间,时常把玩此画,甚是喜爱。心情愉悦之际,赋诗几首,讲讲他认为的画作背后的故事。或许是画卷上所绘情形让他联想到汉朝典故,满足了对汉代宫廷轶事的想象,进而将其定名为《汉宫秋图》。
宋人《汉宫秋图》
4首诗, 3个故事
在乾隆看来, 《汉宫秋图》明面上描绘的是宋代园林生活逸趣,实则托寄汉武帝时期的宫廷故事。他一生写诗约4万首。为《汉宫秋图》御题4首:
满幅寒光秋意多,凉生别殿罢云和。尹邢相见惊真是,俛泣低头叹若何。
玉笙瑶瑟祀昆台,王母知来知不来。刚得青鸾传信到,珠帘翠扇一时开。
长信天街迤逦深,石床绨几别松荫。刘郎真是秋风客,落叶哀蝉独自吟。
尔时院本出宣和,纨扇金砧敛怨娥。艮岳秋声大相似,凄凉五国兆无讹。
这4首诗考证了画作展现的几段帝王家事。第一首点名画卷时间为秋天,地点在“别殿” 。“尹邢相见”典出《史记·外戚世家》 ,讲的是汉武帝十分宠幸尹夫人和邢夫人,为了避免二人萌生是非,下诏两人不得见面。一日,尹夫人自请武帝,愿见邢夫人,武帝只好同意,找人假扮邢夫人,带领一帮随从前来相见,尹夫人从身材相貌姿态上认出那人并非邢夫人,汉武帝只好命真邢夫人“上场” ,远远望去,尹夫人不觉被邢夫人美貌气度所折服,“自痛不如” ,再不相见。
第二首为众所周知的汉武帝接见西王母的故事,第三首诗则与汉武帝宠妃钩弋夫人有关。传说,钩弋夫人在甘泉宫怀胎14个月为汉武帝生下了皇子刘弗陵(后被封为太子) 。汉武帝担心自己死后太子继位,钩弋夫人成为太后弄权干政,成为第二个吕后,故将其赐死。每当想起她时,“茂陵刘郎” (即汉武帝)不觉黯然神伤。正因为此,有学者认为画面左端,独自一人、暗自神伤的主人公当为汉武帝。 《汉宫秋图》也因之成为“迄今为止已知的唯一一幅留有汉武帝御容的古画” 。
暂不说这一猜测是否靠谱,我们继续谈诗,讲完了3个故事,到最后一首,乾隆帝这位自称“十全老人”的霸气心思才真正显现出来。在他的考证下,此画当直承北宋宣和院本风格,画中一派凄凉秋景与宋徽宗修建的著名宫苑艮岳的命运遥相呼应。艮岳修建时,正值金兵北伺、内变频仍、内外交困之际,这项巨大工程的开启加速了北宋的灭亡。公元1127年,金兵攻陷汴京后,艮岳的大部分奇石,不是被炮火炸碎,就是被金兵运走。乾隆不由得感叹道,艮岳如此,北宋的灭亡大抵是不可避免。
从一幅画里读出那么多深意和故事,是乾隆惯有的套路,尤其是鉴赏宋画时,“在最后总不忘拿宋徽宗踩一脚,基本上已经成为乾隆帝口头禅式的标准动作。 ”言外之意是,在画画和文采方面朕可能比不上宋徽宗,可论当皇帝,那还是我在行。中央美院副教授邵彦在接受采访时说。
传赵伯驹《汉宫图》
独爱“汉宫”题材
那一年,乾隆48岁,当他意气风发写下这些诗时正值己卯年(1759年,乾隆二十四年)孟冬,也就是在这一年,清廷取得西北战争的最终胜利,统一天山南北。同年,在传为赵伯驹作《汉宫图》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上,不吝啬笔墨的乾隆帝留下类似题诗:“刘郎七夕集灵台,阿母青鸾送信来。金马是谁得陪乘,独称方朔善谐诙” ,汉朝典故信手拈来。
乾隆帝对“汉宫”典故和图像情有独钟。早在他还只是宝亲王时,曾与宫廷画家冷枚合作《十宫词图》册页,其中就有《汉宫》一图,题有其所作《汉宫词》 。而那幅传为赵伯驹作《汉宫图》进入清宫前,并未署名款,只有董其昌题词。画面上绘宫殿庭园,园内设步幛,幛外有牛羊车辂帏幔。幛内宫娥彩女,列队两行,手拿各种乐器、法器,簇拥着一位贵妇,穿过假山,登上高台。从题诗上看,乾隆颇为得意地将画面理解为汉武帝七夕会西王母之事,为其名曰《汉宫图》 ,和《汉宫秋图》的做法如出一辙。
显然,无论从《汉宫图》还是《汉宫秋图》中,乾隆看到了他想象中的汉宫模样——那里不仅有极尽奢华的宫殿,还有华服仕女穿梭其间,在画中,她们上演着昭君出塞、班姬画扇、李夫人、汉武帝会西王母等各式各样的故事。
唯独有一幅汉宫图比较特殊,乾隆对它并没有像对待其他喜欢的画卷一样,反复观赏、钤印或题咏,并在乾隆九年(1744年)修编的《石渠宝笈》中,将其列为“次等霜三” 。和《汉宫秋图》的“无上神品”相比,简直差太多。乾隆若是知道这幅画如今的地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它是谁?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汉宫春晓图》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 ,画家是大名鼎鼎的“明四家”之一仇英。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难道乾隆真的“眼瞎”了?原来,乾隆不止藏有一卷仇英《汉宫春晓图》 ,家喻户晓的那幅虽被列入“次等霜三” ,但他藏的另一幅(现以编号故画001614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仇英《汉宫春晓图》待遇则要好得多。乾隆帝不但亲自题写引首,还将其列为“上等吕一” 。此图以白描写成,局部淡着色,所绘人物不符合学界对仇英人物画风格的认识,被标识为“传明仇英《汉宫春晓图》 ”,很少被拿出来展览。
虽然仇英《汉宫春晓图》不怎么受乾隆帝喜欢,但他对“汉宫”这一描绘亭台楼阁及宫廷仕女的艺术题材十分上心。在乾隆的主导下,宫廷画家们先后于乾隆三年(1738年) 、乾隆六年(1741年)、乾隆十三年(1748年)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仿制《汉宫春晓图》 。从内容来看,这四卷作品与仇英版大不相同,它们更倾向于将仕女置于一个被建筑包围的环境中,使得整卷画看起来更像是建筑画而非人物画。对浓重色彩的偏爱也让宫廷园囿看起来更金碧斑斓。这当然与西洋画法的引入及乾隆的个人喜好有关。
乾隆在位期间,不断营建宫室和修建园林,他将对建筑的热爱延伸到建筑绘画上。画家们名为仿《汉宫春晓图》 ,实则按皇帝旨意行事,以大量清宫建筑绘于卷上。关于这点,乾隆时受召供奉内廷的耶稣会传教士画家王致诚就曾抱怨过,“我们所画的一切,都是奉皇帝钦命而作。我们首先绘制草图,他亲自御览,再令人对此修改和重新造型,一直到他觉得满意为止。无论他修改得好坏,大家必须通过而又不敢讲任何话。 ”其实,被乾隆浓缩在方寸间的岂止是这宫殿园囿,它还透露了一代帝王坐拥天下,“移天缩地在君怀”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