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被认为是做不可能被机器替代的职业之一,但近年来艺术和科技的结合越来越多的被探讨和运用。事实上,自人工智能在20世纪50年代出现以来,它就触及到了艺术领域。艺术家创作的数字艺术至今已经有60多年的历史。作为首个法国公立美术馆展出当代艺术家运用机器创作的艺术展,巴黎大皇宫的《艺术家与机器人》展览提出了“人工想象力”的问题。“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采访了参加展览的部分艺术家和策展人,听他们聊一聊机器创作的过程。 也以此探究机器创作的作品是否更新了我们对艺术作品的认识或者突破了艺术的界限?
EDMOND COUCHOT / MICHEL BRET, 《蒲公英》 1990-2017 ? Edmond Couchot et Michel Bret
自人工智能在20世纪50年代出现以来,它就触及到了艺术领域。艺术家创作的数字艺术至今已经有60多年的历史。法籍匈牙利艺术家尼古拉·舒费尔(Nicolas Sch?ffer,1912-1992)在1956年与菲利普公司的工程师合作创作了具有电子大脑的雕塑作品Cyps 1,它的彩色钢片会根据光线和颜色的变化转动。瑞士艺术家尚·丁格利(Jean Tinguely,1925-1991)在1959年创作了Méta-matics绘画机器。观众可以自己启动机器并设置它机器手、画笔以及画板运动的速度。
艺术家尼古拉·舒费尔在1956年创作的 Cyps 1 是最早的制动艺术(cybernetic art)作品之一。(展览第一部分作品);Courtesy Franck James Marlot – Collection Eleonore Sch?ffer;? Photo Aldo Paredes pour la Rmn-Grand Palais, 2018 ? Adagp, Paris 2018
近日,巴黎大皇宫《艺术家与机器人》(Artistes & Robots)展览虽刚落下帷幕,但作为首个法国公立美术馆展出当代艺术家运用机器创作的艺术作品,其意义和价值却不容小觑,也引起了艺术家与机器人关系的讨论。此次展览展出了1956年以来艺术家以机器为媒介创作的艺术作品。来自二十几个国家的四十余位艺术家参加了这个展览。
展览提出了“人工想象力(artificial imagination)的问题:机器人可以做哪些艺术家做不到的事情?如果机器人有人工智能那它会有独立的想象力吗?艺术家、工程师、机器人、观众,谁是作品的创作者?机器创作的作品是否更新了我们对艺术作品的认识或者突破了艺术的界限?
展览以“机器制作”“根据设定完成的作品”“机器人自我解放”三部分展示了越来越尖端的数字艺术作品。
尚·丁格利,《Méta-Matic n°6》, 1959 (展览第一部分作品);? Photo Aldo Paredes pour la Rmn-Grand Palais, 2018 ;? Adagp, Paris 2018
第一部分“机器制作”中,机器人是具有可以作画的机器肢体,并且具有对现实的观察、感应和反应机制。它们似乎永不疲倦,具有一种西西弗式的荒诞性。第二部分“根据设定完成的作品”中,机器变成无形的程序和数据之后,我们看到的是机器所创造的艺术形式,它们可以通过传感器捕捉观众的身体的动作和气息,与观众互动,把观众变成作品的一部分。这些作品不断且时时变化着,无穷无尽。第三部分“机器人自我解放”中,机器人看似“解放了”,艺术家让机器人通过“深度学习”(deep learning)使得它们可以反过来增强、激发人的能力,并与人融合起来。而现实与幻想的界限变得更加模糊了。
匈牙利艺术家VERA MOLNAR 在一张长卷上,让机器根据设定的程序随意打印出不同形状的几何四边形,在最初的36个四边形上无限叠加、建构、解构。(展览第二部分作品);? photo Fran?ois Doury ? Adagp, Paris 2018
人工智能似乎已经开始改变艺术品的创作、展览、传播、保存、接受方式。 就如同艺术家参展艺术家Nicolas Sch?ffer所说:从此,艺术家创作的不再是作品,而是(机器)创作模式。艺术家在创造机器人艺术的时候灵感也是多元的:比如在仿生学的研究让艺术家可以教机器人掌握了某种自然的规律;生成模式的数字艺术作品可以自动无限生成出不同的作品,使得每一件作品都不同;程序互动性的机器作品无间断地制造了超越现实和人类有限能力的幻象。另外,这些作品似乎延续着现代艺术的理念:艺术并不需要出自艺术家之手。在这个展览中的作品让我们看到,艺术作品可以是与数字工程师合作实现的,并且观众的互动也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
展厅现场 ,展陈设计 Sylvie Jodar, Atelier Jodar;? Photo Aldo Paredes pour la Rmn-Grand Palais, 2018
展览策展人Laurence Bertrand Dorléac女士(艺术史学家、巴黎政治学院教授)试图把机器人艺术重新定位到人类文明的历史和艺术史之中。她在为展览所写的文章《为什么害怕机器人》(Pourquoi avoir peur des robots ?)中追溯了人工创造物(artificial creature)的文化史。如今科技的发展也让物质变得越来越无形, 而早在公元五世纪前《圣经·诗篇》(Psalm139)中写到上帝所创作的具有自由行动力的人偶(Golem)最初也是一个未成形的物体:我在 暗中受造、在地的深处被联络,那时我的形体并不向你隐藏。我未成形的体质、你的眼早已看见了。你所定的日子、 我尚未度一日 、你都写在你的册上了。人工智能的发展所需面对的机器人的独立意识的问题如同一面镜子也折射了人类自身的生存困境。玛丽·雪莱(Mary Shelley, 1979-1851) 在1818年出版的西方文学界的第一部科幻小说《科学怪人》(英语:Frankenstein; or, The Modern Prometheus)中对此问题就有所揭示。书中一位名为弗兰斯坦的医生以科学的方式使死尸复活。这个怪物有了自己的独立的智力和感性,甚至也会感到孤独、不被人理解、想要同伴,它与人对抗、杀人、最后选择自杀身亡。弗兰斯坦的怪物之后不断被改编成各种电影、文本、图像。人与机器人的竞争问题在1886年出版的科幻小说《未来的夏娃》中第一次被提出。作家利尔·亚当(Isle-Adam)描写了一位名叫托马斯·爱迪生的年轻的发明家为他的朋友发明的一个完美的机器女人。因为他的朋友爱上了一位外表无比美丽、而精神和情感都很空洞的女人之后,感到十分痛苦。“爱迪生”为了让他快乐,决定利用电学原理制作出一个长得和他所喜欢的女人一模一样的机器女人android,但是既聪明又感情丰富。他的朋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最终爱上了这位机器女人。书中也是首次使用了“android”人型机器人这个词。捷克作家卡雷尔·恰佩克(Karel ?apek,1890-1938)在1921年出版的小说《罗素姆的万能机器人》(Rossum‘s Universal Robots,简称R.U.R。)中已经开始思考资本主义社会中,因追求最大经济效益而日益机器化的趋势可能导致的人类被机器所取代的命运。他描写了一个工厂中的机器人工人在不断被开发的过程中慢慢有了自己的智力和想象,然后开始反抗人类、组织革命的故事。在这本书中“robot”机器人一词首次被使用。
白南准,《奥兰普·德古热》, 1989 ,装在老电视框架里的彩色显示器组合起来的人形机器人;艺术家于1989年为了纪念Dany Bloch捐赠给巴黎现代艺术美术馆的作品 ? Nam June Paik Estate / photo Eric Emo / Musée d’Art Moderne de la ville de Paris / Roger-Viollet。
策展人Laurence Bertrand Dorléac认为这些关于机器人的作品中包含了诗意、艺术、科学、技术、经济、哲学以及政治的问题。如同《利维坦》(1961年出版)中,托马斯·霍布斯把《圣经》中的巨大水怪利维坦拿来比作人类创造出来保护且统治自己免受生存威胁的庞然大物——国家。通过《艺术家与机器人》展览,她认为机器人和艺术家的关系是怎样的呢?机器艺术作品揭示了怎样的艺术问题呢?
ORLAN, 《Orlano?de》, 2017 ? ORLAN
对话策展人:人类和机器人是互补的
澎湃新闻:在这个名为《艺术家与机器人》展览里,您造了一个名词“人工想象力”。您能向我们解释一下这个名词的含意吗?这个“人工想象力”有它的自主性和限制吗?
Laurence BD : “人工想象力”其实是我们最初提出的假设。这个展览要证明的是人工想象力不存在。机械、软件,这些被我们简称为“机器” 的东西是受艺术家控制的。艺术家有天然的想象力,并且他们把机器当作他们的助手,比较聪明地让机器去做他们不能做或者不想做的事情。
PETER KOGLER,《无题》, 2018 ? Photo Aldo Paredes pour la Rmn-Grand Palais, 2018
澎湃新闻:在这个展览里我们看到新科技的发展促进了艺术作品的创新。在您看来,在这个过程中是否也有新的艺术语言?
Laurence BD :在一定程度上,这些新科技促进了一种特定类型的作品的发展。这些作品扩展了艺术史上已有的作品的特点:沉浸式、生成式、互动式。
PASCAL DOMBIS,《SpamScape》, 2012 ? Pascal Dombis / Adagp, Paris 2018
澎湃新闻:我们看到其中许多作品很重视观众,因为它们互动式和沉浸式的特点。艺术家们不仅改变了创作的方式,还改变了观看和体验作品的方式。您觉得观众可以和这些机器人艺术作品有怎样的关系?
Laurence BD:科技改变了我们观看作品,尤其是体验作品的方式。观众不仅可以从中得到视觉上,还可以得到感官的乐趣。观众们不再那么被动了,他们进入了作品之中,并且修改了作品,最后,这些作品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家、工程师(如果艺术家没有负责作品的工程部分)、机器人、和观众共同创作的。
法国艺术家Edmond COUCHOT和Michel BRET 创作了一个互动的装置,观众如果对屏幕前的话筒形状的传感器吹气,屏幕里的蒲公英的小白伞会飞舞起来。(展览第二部分作品)? Photo Aldo Paredes pour la Rmn-Grand Palais, 2018
澎湃新闻:这些作品中理性和艺术的感性达到了平衡。构思时也会考虑到一些实际的部分,有一些是与工程师一起合作实现的。您认为哪些元素是这些作品的关键?
Laurence BD:这些作品和其它作品一样,都有感性和理性的部分,还有一些偶然性。艺术家往往经历了对新科技的摸索,有的在工程师的帮助下,才达到他们想要的作品的形式。所有这些作品中都有许多修修补补的部分,一些用更传统技术创作的作品也同样如此。
村上隆,《Sans titre》, 2016 ? 2016 Takashi Murakami / Kaikai Kiki Co。, Ltd。 All Rights Reserved。 Courtesy Perrotin
澎湃新闻:如今,人工智能引发了许多质疑和担心。在《艺术家与机器人》展览里,您提到有些作品可能会触及人的整体性。不过,这些作品也有助于我们去理解什么是创作。因此我们想问:有什么是艺术家可以做到的,而机器人却做不到的?以及,有什么是机器人可以做到的,而艺术家做不到的?
Laurence BD:人类和机器人是互补的。社会因机器化、大众化、以及经济管理的发展发生了变革。在艺术领域,艺术家明白机器人的优势:艺术家并不与机器人竞争,而是与它们互补。就如你所言,这些作品帮助我们明白创作的过程,以及其中我们想保留的人类重要的想象力。如果你让一个机器人自由创作,它真的什么也做不出来。如果艺术家“教”它一种风格、一些功能、一种方式,这个机器人可以帮助艺术家增强他们的能力,使得他们的作品变得更加有浸入性、互动性和(无限的)生成性。机器人可以制作出来的图像组合比人用一生时间制作的组合还多。
MEMO AKTEN,《学着看:学着梦》, 2017 ? Memo Akten
对话艺术家:
LEONEL MOURA :刚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它们要画什么
Leonel Moura,《机器人艺术》,2017
? Leonel Moura/ photo Rmn-GP - Thomas Granovsky
澎湃新闻:您如何开始创作这件作品的?
Leonel Moura:二十年前,当时人们开始谈人工智能的时候,我就在想为什么不谈人工创造力呢?机器人不但可以是智能的,还可以像艺术家那样去创造。所以,我就开始造可以自己创作艺术的小机器人。这不是我的绘画,是它们的作品。
澎湃新闻:您怎样构图呢?我注意到这件作品中有许多圆圈。
Leonel Moura:它们开始时先随意地画直线,然后它们会因为受到的感应画圆圈。机器人看到颜色后会对颜色做出反应。因此是由它们自己来构图的。这取决于它们看到什么。如果它们看到蓝色,它们就会再涂一些蓝色,看到红色,就会再涂一些红色。
澎湃新闻: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您不知道它们会画什么吗?
Leonel Moura:我不知道。2001年,我做了第一个机器人。我当时设想的东西和这个不同。因为我根据蚂蚁的运动来做算法。蚂蚁运动的时候会分泌费洛蒙踪迹。 蚂蚁会跟寻这些费洛蒙味道的路线前行,逐渐绕圈变成一个漩涡形的循环。我把这些化学成分变成了颜色。机器人就会跟随这些颜色前行。这就是它们可以构图的原因。就像蚂蚁留下踪迹一样,这些机器人留下了艺术作品,遵循了同一个原理。人工智能是以人的智慧为基础,我的智慧来自这些蚂蚁。
澎湃新闻:它们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呢?
Leonel Moura:这里有足够的蓝色的时候,它们就会去别的地方画。一段时间后,它们就会停下来了。
(1948年出生于葡萄牙里斯本,现生活及工作于里斯本)
Patrick Tresset :机器人作品既有我的控制,也有我的释放
PATRICK TRESSET,《Human Study #2.d 有乌鸦和狐狸的虚空画》,2004-2017
? Photo Aldo Paredes pour la Rmn-Grand Palais, 2018
澎湃新闻:这些乌鸦的画很有表现力,它们看上去好像是很随意地画的。但其实是根据程序画出来的是吗?
Patrick Tresset :是的。因为机器也是一个身体,所以有运动的痕迹,会有一定的表现力。而且它们会根据程序设定模拟一种图案。这些模拟的图像很明确,几乎是没有情绪的。
澎湃新闻:有的机器人的动作是不是比较笨拙?
Patrick Tresset :对。时不时会有些意想不到的线条出来。而且这个系统是不稳定的。当它们画阴影的时候,机器会寻找解决方法,它们会随便画。因此有随意的部分,但是比较少。
澎湃新闻:这些图案是根据这些机器人所观察到的而画的吗?
Patrick Tresset :是的。它们来自我对机器人怎样感知的研究。就如同画家如何观察现实一样。我一直研究绘画,还写了一些研究报告。
澎湃新闻:您会试图让机器人去表达您的意趣吗?
Patrick Tresset :会。我会把我的意趣给机器。不过还是有一些分歧的地方。因为机器画画的时候我不会介入。不过,因为是我编的程序,我也完全在这个机器里面。因此在这个作品中,既有我控制也有我释放的地方。
澎湃新闻:您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作品的呢?
Patrick Tresset :我很久以前就开始了。我以前就画这样的画,做画家有十几年了。我从2000年开始研究绘画的模拟。不过研究机器人是从2009年开始的。那年我展览了我的第一批作品。
澎湃新闻:我一开始以为您编的程序是有关绘画的形式,其实您编的程序是关于机器人创作的方式。
Patrick Tresset :是的。我编的是创作过程的程序:以感知为基础的绘画的行为,如何感知事物,然后如何反应。有的机器人我把它编的比较神经质一点,比如这个画的比较焦躁。那个就比较缓和一点。我自己画的画一半需要一个半小时。而机器人画的速度各不相同,风格上也会有些细微的差异。
(1967年出生于法国努瓦永(Noyon),现生活及工作于伦敦)
CHRISTA SOMMERA & LAURENT MIGNONNEAU :希望观众成为作品的一部分
CHRISTA SOMMERER / LAURENT MIGNONNEAU ,《苍蝇上的肖像》, 2015 (展览第三部分作品)
? 2015, Laurent Mignonneau & Christa Sommerer
澎湃新闻:我几分钟前路过时看到您和观众在说话时,屏幕里的画面会变化。这个作品是互动的吗?
Christa:这个作品名为《苍蝇上的肖像》。你看这个大屏幕,里面有一万只苍蝇组成的图像。当你站在这里的时候,苍蝇们会试图探测你的轮廓。屏幕前面有个摄像头,它会探测人。它就像一个自动照相机一样。当人走过来的时候,苍蝇会坐在它们的轮廓上。如果你不动的话,你就会看到你被这些苍蝇做成了一副肖像。如果你动的话,它们就走了。所以它们就像人工的生命,可以人造像。你也可以自己试一下。
澎湃新闻:您为什么选择苍蝇呢?
Christa:因为在欧洲的艺术史中,苍蝇是生命和死亡的象征。它代表了一种转瞬即逝的东西,一种虚无,好像只能活一天。通常我们把苍蝇和死亡,例如尸体联系起来,一些不太美好的东西。
澎湃新闻:不过这些苍蝇动起来很美、很有诗意。只有当我们接近它们时才发现它们是苍蝇。而且它们一直在动,这和传统的绘画不同。
Christa:我们感兴趣的就是互动的图像。人可以参与进来与作品互动,这和录像作品也不同。我们希望观众成为作品的一部分。
澎湃新闻:这些苍蝇实际上也是像作品里这样运动的吗?
Christa:是的。我们观察了苍蝇是怎么动的。因为它们飞起来是很随意的,所以我们就模仿了它们的运动。
澎湃新闻:您怎么选择作品的风格呢?
Christa:这件作品的风格是黑白和较大的反差,有点简约、有点抽象,不过还是有点漫画的感觉。
(Christa Sommera 1964年生于奥地利弗克拉布鲁克;Laurent Mignonneau 1967年生于法国昂古莱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