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紫砂壶,首先必须要有一个标准。凡中国的书法、绘画,乃至棋、琴,皆早有品评的标准,唯紫砂壶,至今尚无。近来,虽众说纷纭,然或知其一端,而遗其大要;或虽知其实,而言之无文。览者每引以为憾事。笔者不敏,综采古今,心师百家,立此「品壶六要」,以为标准,「六要」者何﹖
神韵
“六要”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即是神韵。
凡壶皆有形,然未必皆有神韵。神者,精神生动也﹔韵者,风姿仪致也。二者皆可感受而不可具体指陈。凡有神韵之壶,皆有鲜明的个性与生命的活动感。凡无神韵者,皆是死壶,不过是用泥土捏制出的用具,不能算作艺术品。有时在外形上其大小、高矮、曲直、转折,区别无几,唯在韵律、节奏组合上略有著意,但壶的高雅、粗俗,便立即区别开来。做壶者的修养、思想、灵气等也就不觉地显示出来了。所以,做壶者仿其形易,得其神韵难。凡壶所显示之神,所流露之韵,如古朴、玲珑、秀彻、疏刚、清爽、天真、雅淡、宏伟、简洁、明快、高昂、浑朴、轻素、柔润、挺拔等等,皆高雅脱俗,生气勃勃。昔苏东坡诗云﹕「从来佳茗似佳人。」茗壶之佳者亦然,或端庄如燕赵佳人,或娉婷如吴楚姝丽,虽风格各异,然皆各具其美。有神韵之壶,家中置之一把,则生意盈然。反之,俗壶满室,曷如废泥污墁。
形态
壶之神韵,不可自立,要在形态中流露出,这叫「栖形感类」。神寓栖于形中,寄物而通,使人自然感受出来,故无形亦不可见神。壶之有形者未必有神,而无形则神无所附。神须在形中求,韵须在态中见。形者,点、线、面也﹔大、小、高、矮也﹔厚、薄、方、圆也﹔曲直转折也。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
形和态又有别,形有「三形」,曰﹕筋纹、几何、自然。所谓「筋纹」,即犹如植物叶中之叶筋纹。在壶上壁面有类似摺痕并有摺棱隆起,筋与筋之间隆起部分有圆浑感,且隆出部分不是外贴附而出。有的花瓣形壶也类似筋纹形,应视为筋纹与自然结合之壶。所谓「几何形」,即以几何之形为造型,如正方形、长方形、菱形、球形、椭圆形、圆柱形或其它的几何形状。所谓「自然形」,即完全似自然界中的梅干、南瓜、梨等花果树木以及飞禽走兽之类动物的形状。但也还有一部分壶只有一点似自然界中的某物,如菊蕾壶,似菊蕾,又不全似,这一类壶可叫类自然形。
态也有「三态」,曰﹕静态、动态、平态。「三态」具三美,曰﹕静美、动美、平淡美。当然,有的静中有动,动中寓静,动静兼有。形态中又有柔感、刚感、刚柔兼济感。又有圆中寓方、方中寓圆、方圆互济。或端立稳固,或挺拔清刚,或英姿飒爽,由是观之,「态」的一半乃属神韵,但又微有别。正如佳人,作态而生韵。
形态者,神韵之体也。
「三形」、「三态」外,尚有「三平」,即壶之把和嘴的最上端与壶之口相平。「三平」是壶的一般原则,而不是绝对原则。「三平」处置易见均衡美,然亦可变而取奇突之美。突破「三平」,仍须以「三平」为基础。又,「实形」之外,还有「虚形」,如壶把内(把与壶体之间)所形成之空间,提梁与盖之间所形成之空间,三弯形的壶嘴则自占一空间。这些空间叫「布白」,如绘画中的「计白当黑」,壶艺上叫「计虚当实」。这个「空间」自有形,也是壶体之一部分,对壶的美观和雅俗影响颇大。壶把之处理,或方弯,或圆弯,或椭圆弯,或角形弯,除其实形外,还须考虑怎样得到一个美而适当的虚形(空间),并使之与嘴、体和谐均衡。虚形与实形同等重要,赏之者和造之者皆不可掉以轻心。
色泽
壶之色泽,亦必须讲究,宜兴诸山产泥,其色有紫、黄、朱红、乌、白、绿、棕等﹔若调和加工,其色愈多。各色之中又有深浅光暗之别,或单独使用,或混合使用,务使其色不艳不俗,而见其沉著古雅、朴素自然、清新冷隽、明秀柔和,使人览之舒目悦心为是。若其色火而艳、昏而俗、花而俏,览者一见则精神不宁,或刺目、或烦心、或不爽,则非雅玩之色也。品鉴佳人,必重姿色﹔佳壶如佳人,姿和色,皆至为重要。
清人吴梅鼎作《阳羡茗壶赋》,论紫砂壶之色泽有云:
「若夫泥色之变,乍阴乍阳。忽葡萄而绀紫,倏橘柚而苍黄;摇嫩绿於新桐,晓滴琅轩之翠;积流黄于葵露,暗飘金粟之香。或黄白堆沙,结哀梨兮可啖;或青坚在骨,涂髹汁兮生光。彼瑰琦之窑变,匪一色之可名。如铁如石,胡玉?胡金?备五文于一器,具百美于三停。远而望之,黝若钟鼎陈明庭。迫而察之,灿若琬琰浮精英。岂隋珠之与赵璧可比,异称珍者哉」。
其释文可译作如下:
「泥色的变化,有的阴暗深沉,有的光亮明朗。忽葡萄而绀紫,有的如葡萄而呈绀紫色,有的又似桔柚而呈苍黄色;有的像新桐抽出的嫩绿,有的青翠欲滴如琅玕宝石;有的流黄如积似带露之葵花,似乎飘动著金粟的暗香。有的泥面上撒有黄白碙砂微微凸起,有的像梨一样令人想吃它。有的胎骨青坚硬,外面却似涂上一层赤黑色而发光。那些美玉般的纷瑰绮丽之窑变,并不是用一种颜色可概括得了的。如铁、如石,是玉﹖是金﹖备各种纯正之纹色于一器,具百美于匀停之体。远而望之,黝暗如古钟鼎陈列于皇庭。近而细察,灿若琬琰浮精英。其珍贵奇异岂是隋珠和赵璧之可比呀!」
意趣
人由主观情意而见于物,物奇则生趣,趣又见意。壶者,其体原非实有,形态由感而生。然壶之成,又能见作者的思想意趣。如壶之小薄者,以见玲珑之趣;厚重者,以见古朴之趣;清刚者,以见爽利之趣,等等。见之而能生美好之联想或某种高雅之趣。又如壶之作竹、梅状,以见其高风亮节、孤高不群之意趣。又如作东陵式(俗称南瓜式),以见其高尚之意﹔作八卦太极式,以见哲理,或作周鼎汉钟,以见古雅之趣。又或作禽鸟虫蛙,以见可爱﹔作瓜果树瘿,以见可喜等等,皆见其趣也。壶之趣出于人之意,作者有思想,有修养,方可致之。而览者亦需有思想,有修养,方可知之。
文心
刘勰作《文心雕龙》,言为文之用心也。夫制壶、赏壶者亦然。以为文之用心而作壶,此文心之一也。又壶体上题诗、铭文、作画、钤印、刻款,因寄所托,以示作者心境情怀、高雅之意,壶韵之不足,题诗文作书画以补之,览者观之亦有同情。具诗文书画,亦见文心。要之,文人为文之用心,紫砂壶所俱具也。然若其文理之不通,诗无深义,或书法拙劣,画意粗俗,非惟不增其美,且大伤雅意。故,壶之诗文书画,或则不有,有则必高雅,平庸之辈,万勿措手其间。
适用
壶之制,其始唯在适用。所谓适用之用,即﹕进水、泡茶、倒茶、置放、把拿(持握)。壶用于泡茶,因之须有口,用于进水、放茶叶。有口即须有盖,有盖即须有纽和孔﹔纽便于持拿,孔用于透气,否则壶内产生气压,则盖揭拿不起。泡茶为了饮用,则须有嘴。壶要能持在手中,因之,须有把扣。或无把而代之提梁,便于提拿。壶不能终日拿在手中,总要置放,因之须有圈足,或以底代足。盛水,则壶需有腹。以适用为基础,将各构件组合之﹔以匠心使之美,进而重在观赏。然壶之所以为壶者,适用不可废也。若壶之嘴低于口,水不满而溢出,则不适于用。或壶之口进水进茶不便、或盖之不牢不实,皆不适用。或壶置案不稳,尤不适用。因之,制壶购壶,务须首先考虑适用,否则,便不可称为壶。
或有人说﹕「老是考虑适用,则有碍于美的表现,非废弃适用,不足为艺术。」实际上,适用不但不碍于美的表现,运用得好,反而有助于美的表现。犹如旧体诗之格律,若作者不掌握它,固有碍于思想之发挥及文字之表达。若熟诸其格律,则有补于形式美之表现,非唯不约束作者,更有助于作者。制壶亦然,熟练掌握,以适用为基本,然后设置枢机,神居胸臆,敏在虑前,则有助于作者之巧思也。
以上「六要」是品赏紫砂壶的六个基本要点,也是制造紫砂壶所必知的六个基本要点。其中有些内容属于基本法则。法则,即以法为则。法是从实践中总结出的优秀的、应该遵循的内容。但天才的、特具创造性的人物也可以破除法则,另立新法,所谓「独具匠心」。古人常说﹕「法本无法,无法之法,乃为至法。」从无法到有法,是一大进步,因为无法,大家都在摸索中创造,心中无数,不知如何是好。有时造出来的壶,或不适用,或不美观,比如「三平法」,壶嘴如不和口相平,则倒茶不便﹔壶把如不和口相平,则少平衡感。壶嘴不能低于口,这是必须遵循的,但也有人却把壶把制得高于口,产生一种奇兀之感。这就突破了「三平法」。但这并非易事,把提高了,其它部位也须跟著变,否则便不和谐。又如「三态」、「三形」,皆可变化,且可集于一体,但变法的人更须深谙原有之法,方能有助于其变。部分法则可变,然壶之「神韵」、「形态」、「色泽」、「意趣」、「文心」、「适用」之「六要」不可变,变,只能更合于「六要」,使之神韵更雅,形态更美,色泽更佳,意趣更足,文心更高,适用性更强。反之,即是退步或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