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受命写篇关于古瓷片的文字时,我开始反省:吹牛吹多了,总有一天要把牛皮吹穿的。作为一个绘画工作者,我对瓷器的学习主要是在瓷本绘画方面,对于古瓷片的欣赏也主要是这方面。这几年来,每讲到瓷器,我总是眉飞色舞唾沫横飞,讲多了,还真以为自己是专家了。其实,具体到古瓷片鉴藏,我一直在初级班留级,属于交学费的阶段,只是在门外玩得嗨的那个。
【陶瓷学院的学生去垃圾堆上拣一堆瓷片回去,对着教科书,就是半部陶瓷史,羡煞我们这些拿着模糊的印刷品学国画的。】
但这并不能浇灭我收藏古瓷片的热情。我接触古瓷片是在景德镇。景德镇是座为瓷器而生的城市。很早就听人讲,陶瓷学院的学生去垃圾堆上扒拉扒拉,拣一堆瓷片回去,对着教科书上的图片,一片片看过去,一堆瓷片就是半部陶瓷史,羡煞我们这些拿着模糊的印刷品学国画的。后来,就听说想找块精美的瓷片得花钱了,再后来,不让挖了。每到周二,景德镇有个很受欢迎的节目,那就是曙光路古玩早市,满地都是瓷片。祖上几十代人堆填的工业垃圾,以前没人要,现在论块卖。
【器型、釉色、画工、发色,只有整器能完全满足你。但如果拆分了一项项来看,整器就未必完胜瓷片了。】
要说买瓷器,总的来说,肯定是整器比瓷片好。这可不是一张百元大钞和十张十元的区别。光从欣赏的角度来说,器型、釉色、画工、发色,只有整器能完全满足你。但如果拆分了一项项来看,整器就未必完胜瓷片了。瓷器在当时大多是属于日用品。既然是日用品,虽然有着青、正色、次色、正脚、次脚、下脚、炭色等许多名堂,只是为了按不同级别来定不同的价格,不漏水的都会卖出去。那时,景德镇有个行会叫“破碗公所”,是由“下洲店”组成的。“下洲店”并不一定是真正的店面,一个人背着“洲篮”,收些窑户的破烂脚货,磨平破损的口沿,用油石灰补平釉面拆纹,再画些图案遮盖,然后就卖了。这种东西流传到现在,也只能算个器物。就算是官窑,也并不是传说中那样,任何一件都“此瓷只许天上有”,清代院体版《清明上河图》中(历史上画过《清明上河图》题材的人很多,并不止于张择端一人),一面店墙上就赫然写着:“发卖各色官窑瓷器”。何况,不管是什么瓷器,在历史的长河里,破碎都是随时在等待它的命运。所以,不能说整器的所有方面都一定更好,瓷片就是从整器来的。除了窑址流出的有些实在是烧坏了外,它们最根本的区别只是一个:是否还保持完整度。
【想着囤积瓷片低买高卖的,要有思想准备,更要有眼力。不是什么瓷片都有收藏价值。】
古玩行有句话叫“瓷器有毛,不值分毫”,碎成瓷片了当然更不值钱。但物以稀为贵,想想“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就知道前面那句也没那么绝对了。尤其现在,全民收藏,供不应求,买不了整器,退而求其次,玩个瓷片,也挺有满足感的。马未都当年就曾买了一组钧窑瓷片挂屏,花了他准备买台电视机的钱,现在肯定能换N台电视机。但话又说回来,不管是稀有瓷片还是普通瓷片,存世量都是远远超过完整器的。自古至今,烧制的瓷器不可计数,它们的现况只有两个,已打碎的和还没打碎的。可见瓷片的存世量之大。这些年,举国上下大规模的建设,更是让越来越多的瓷片重见天日。如果你参观过古窑遗址,就更有感触了。所以,想着囤积瓷片低买高卖的,要有思想准备,更要有眼力。不是什么瓷片都有收藏价值。我也曾1000块买一堆,也曾1000块买一块,回头想想,恨不得拿那一堆去换那一块。
【“一斑”就是“一斑”,“全豹”就是“全豹”,在整体感受方面,还得靠整器。】
对于那些专业研究者来说,希望那块瓷片从口沿到底部都有留存,所谓有“天”有“地”,其实就是期盼尽可能接近整器的信息量。毕竟,想要那么多整器来上手研究,不是谁都有这个条件,一块百来块的瓷片,它的整器就是几万,何况瓷片还有让你看清胎质的优势。但“一斑”就是“一斑”,“全豹”就是“全豹”,在整体感受方面,还得靠整器。我买瓷片,大都是因为对其上绘画作品的喜欢。因此,画面相对完整才是最重要的。画工终其一生,埋头画那几个纹样,熟能生巧,自然好看。卖油翁也是这个道理。我曾20块钱买块一指宽的青花瓷片,薄得像张纸,玉一般润泽。画的是云山楼观。我承认,我画不出来。捏在手里,看过来看过去,怎么看怎么喜欢。再加上是什么什么年代的,我这叶公好龙的好古癖,又得到了满足;师兄陈教授送我一块长沙窑残片,说玩了这么多年,画鹰的少见。《步辇图》什么的都只有摹本了,我竟拿着唐代人的原作!捧在手上,那个激动劲,甭提了。官窑更是精美绝伦。曾在朋友那里见过一整盒官窑瓷片,一开盒,我想起了一个词:金泥玉屑。腆着脸问他收齐这盒要多少钱,他说不是钱的问题,是有没有机会收齐这一盒的问题。我认识的朋友中,热衷于瓷片的,各有各的理由。凤凰的小张师傅是要练就一身过眼立判的本事,龙缸买不起,买只龙爪回去,翻来覆去地琢磨;杨梅亭的王姑娘大清早赶早市,碰到了元青花,拿回去一推理,新的仿元青花品种又出来了;广州的丹丹一口气买了一堆,交给包银铺,全部包银,换着戴;贱内带着三岁的犬子,每天傍晚去三宝村口接我,顺便在工地上捡些宋代影青瓷碎片,积了一桶,说有新房子时要在地面铺个纹样……总而言之,是整器不可得,残片堪足惜。也许,在这个世界上,你手头的那块很可能已经没有完整器了,想想都激动。
【时下流行的包银,是模仿珠宝的装饰方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属于再创造,改得好的,化腐朽为神奇。】
现在,喜欢玩瓷片的越来越多。玩的人多了,就开始玩出花样来了,有盯住一个窑口的,有哪个窑口都想有点的。有关注画面内容的,有关注碗底款字的……这些玩法都挺好的,不管什么事情,玩进去了都是学问,都有乐趣。王世襄“斗鹰走犬”,可他老爷子玩进去了,大家都把他写的书供起来。还有些人拿起块瓷片,就琢磨着可以改成什么物件。瓷器变成瓷片的过程,是原有完整性和功能性的破坏过程。为了恢复或重新定义它的完整性和功能性,大家想出了许多办法,充分体现了怀古惜物的情怀。钉锔、金缮,都是力图恢复其完整性和功能性的重要方法。玩得好了,那铜钉也不刺眼了,反倒像勇士脸上那道疤痕,平添了几分英气。而时下流行的包银,则是模仿珠宝的装饰方法,通过改变其功能,重新定义它的完整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属于再创造,改得好的,化腐朽为神奇。景德镇人用宋代影青碗底磨成圆边或梅花边,拿来做茶托,也很有韵味。
当你讲韵味的时候,可能就有人在讲利益。凡是有利益的地方,就免不了有人打歪主意。所以瓷片也免不了有假的。当然,能做出假古董的人不会傻到砸了完整器零卖,但搂草打兔子顺便把碎片卖了的也不是没有。我个人倒不是很反对这种做法,因为古玩玩的就是眼力,没这个眼力,我就认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