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际,八大山人朱耷是一个极有故事的人物。论画的造诣是一代宗师,更以其前朝遗民旧皇孙的特殊身份,引出无数推衍与想象。闲读八大山人资料,习惯上的一个清高狷介之士的印象,忽然有所动摇。曾依稀记得有美术史家比较石涛与八大,认为石涛为清帝下江南献贺诗贺画为有媚时之嫌气节不逮,而八大以亡臣遗民作“哭之笑之”的签署为保有气骨,故八大山人更高一筹云云。但在卖画方面,八大山人似乎也并非外行手段。有一种世俗的精明在焉!
首先是如何推出自己。程廷祚《青溪集》卷十二《先府君(程京萼跋斋)行状》:
八大山人,洪都隐君子也。或云明之诸王孙,不求人知,时遣兴泼墨为画,任人携取,人亦不知贵。山人老矣,常忧冻馁,府君(程)客江右访之,一见如旧相识,因为之谋。明日投笺索画于山人,且贻以金,令悬壁间。笺云:“士有代耕之道而后可以其身。公画超群轶伦,真不朽之物,是可以代耕矣”。江右之人,见而大哗,由是争以重赀购其画。造庐者踵相接。山人顿为饶裕,甚德府君。山人名满海内,自得交府君始。
这是出自程跋斋(京萼)儿子程廷祚的视角,当然对父亲之有功于八大山人的作用非常重视,其中也许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八大山人在此之前“任人携取,人亦不知贵”恐怕也并非事实。比如“只手小甦,厨中便尔乏粒,知己处转掇得二金否?”“斗方八、卷一、册一”,“画二奉令宗兄,过高,有可易者否?外字一副,祈转致之”,“画十一,编次,一并附去”,这样的数量记录,当然是为了画商交易买卖所设而不是友朋赠酬。不可能是世间“不知贵”,更不可能“任人携取”而已。那么。相对于八大山人而言,程京萼好比是今天拍卖会上的一个炒家角色,是拉抬了八大的画市行情的推波助澜者。
八大山人不但自己卖画,也经营古字画,比如他对董其昌就情有独钟,不断嘱人送来:“董字画不拘大小,发下一览为望”,“张店之有董宗伯真字画,二三日内发下一览为望”……完全切合当时康熙尚董的时尚风气。显然是此道中人。甚至还有他与人商酌价格的记录:
十纸说有旧搨者不?此帖前少二种纸,苔纸乃其笔,一说也。实父(仇英)非不佳,敝友人忘其冷落,价昂,可别作道理,来日过我面商之,如何?敬老年道兄,八大山人顿首,二月七日。
这是说画价好商量,嫌贵可以面议,貌似是在出售仇英的画而买家认为仇英画受冷落不走红,若开价过高难以接受。应该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它的市场交易行为是特征极其明显的。
八大山人作《山水册》后有一买家黄研旅之跋,甚为典型:
八公墨妙,今古绝伦。余求之久矣,而无其介。丁丑春得跋斋书,倾囊中金为润,以宫纸卷子一册十二,邮千里而丐焉。越一岁戊寅之夏,始收得之,展玩之际,心怡目眩,不识天壤间更有何乐能胜此也。八公固不以草草之作付我如应西江盐贾者矣!
这就是说,盐贾商家作为艺术品市场的主力军,并没有忽视八大山人的存在,八大山人也熟练地应酬其间,为求买卖交易高效率,还以草率之作应世;而且还是先收润金,拖了一年后才还笔债。阅此,我们想起了同为江淮盐商所眷的扬州八怪和沪上任伯年的久欠笔墨之债拖沓不画的掌故——但在我们心目中,八大的遗民孤傲困顿冷寞形象,应该是与之相差千里的啊!
“人爱其笔墨,多置酒招之,预设墨汁数升,纸若干幅于座右,醉后见之,则欣然泼墨,醒时欲求其片纸只字不得,虽陈黄金百镒于前勿顾也”——古人记史述人,常常会理想化地带上自己的想象力,上古圣人孔孟老庄是如此;书画家传记中更不乏其例,回想起许多现在的学术研究尤其是博士论文,引用古人传记不分青红皂白,溢美之词盈充头尾,完全没有分析辨识过程,常常扼腕三叹。故我特意借八大山人揭示此一关钮。试想,在长期以来浸染遗民、孤士、高洁、隐世的印象后,再读这样的关于八大的描述,您觉得还会如仰天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