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当我们的祖先,第一次在静止的水面看到了自我的影像。那一刻是惊讶?还是喜悦?总之,自此以后便有了经常去水面映照自己的习惯。从而,似乎本能产生了对于美好的向往。于是,我们的祖先在认识自然世界的同时,看清了自己,认识了自我。这,也许正是确立人类进步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行为意识。
人类伴着美好的向往,经历了长久的生活实践,终于,有一天创造了铜镜。尽管初创的铜镜不甚理想,不过还是令人期盼铜镜能早日替代以水映像的落后状况。继后又是进行大约二千年的努力求索,铜镜的功能才得以完善,直至达到实用与艺术的顶峰。
华夏文明上下五千年,文明的主题理当包括中国五千年的工艺美术史。就上下五千年的历程,要说中国古代艺术最辉煌时期(商中期至清末)大约三千多年。然而,中国铜镜艺术的鼎盛时代却雄踞了一千多年。共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约从公元前500年的春秋晚期至公元前206年的战国结束,历时将近三百年。第二阶段:公元前206年的西汉到公元220年的东汉止,历时四百多年。第三阶段:约公元600年至907年的隋唐,又是三百多年。铜镜艺术能延续千年的辉煌,涵盖了中国鼎盛艺术史三分之一的天地。应该算得上是中国艺术的伟大作品之一,正是铜镜的精湛艺术,延续并发展了中国古代青铜浇铸工艺的最高科技成果,致使中国铜镜工艺之精美在全世界首屈一指,是任何其它文明古国的铜镜所不及的最高艺术成就。诚然,应该在世界工艺美术史上留有不可缺少的重要地位。
据目前中国的考古发现,最早是距今四千多年的“齐家文化”铜镜(1975年发现于甘肃省的广和齐家坪,故名“齐家文化”),其次是距今三千多年的殷商“妇好”铜镜(“妇好”,商王武丁的王妃)。从新石器时期的“齐家文化”到商代晚期的近一千年时间,铜镜工艺几乎没有明显的进步,之后又是近一千年,经过西周东周至春秋战国,铜镜工艺才有根本改观。如此漫长的约二千年期间,究竟是什么难题困绕着铜镜工艺的发展,尤其是“商周”时期,中国的青铜浇铸工艺 已经相当成熟,对于青铜礼器的制作堪称巧夺天工。那么为何不能铸造出完美的铜镜呢?以往的一种说法:是认为当初权贵们偏重青铜礼器,轻视作为生活用具的铜镜。现在看来就这样的猜测不免有失公正。
既然我们赋予“商周”青铜器谓之礼器,于是也有必要首先弄清楚何为礼器。礼器本义就是作为一切礼仪活动的器物,例如用于祭天、祭祖、赏赐、馈赠、宴请宾客的酒器、食器等等均为礼器,礼仪本是生活之中的一部分,生活内容本当包括一切礼仪活动。所以古代铜镜作为青铜器的一种,作为权贵生活中极其需要的生活用具,难道就不如一只青铜酒杯尊贵吗?我认为古人以镜为鉴,借以端整仪表,也是一种礼仪行为的需要。再说铜镜的诞生远早于其它青铜礼器,这一点也说明铜镜在古代人类生活中的迫切性与必要性,看商代“妇好”铜镜与“妇好”尊、羸等精美无比的青铜器一起出现,说明当初的铜镜虽简陋粗糙却是“王者”的专利,也同样说明铜镜当初在权贵的日常生活中已经具有何等重要的意义。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铜镜不只是“妇好”等级的至尊“王器”,更是人类生活走向文明的必然产物。所以铜镜既然开创于“齐家文化”,人类已没有任何理由,放弃对其的渴望。如果以此观点解读商代“妇好”的四面看似粗糙的铜镜,便可以认定,当初的制镜工匠一定已是尽力而为了。那么可想而知连“妇好”这样等级的“王器”,尚且还存在如此不尽人意的缺陷。说明商代确实没有掌握制镜的最高技术,制镜原本同属浇铸工艺的范畴,兴许真的比浇铸其它青铜器物有更高的难度,事实也正是如此。所以从商代“妇好”铜镜存在的缺陷来寻原因,不该只是简单的说:“商代重礼器,轻生活用具”就作为理由而一槌定音,否则如此导向会让人错觉,好像因为是生活用具就没有必要精工细作,哪怕“妇好”之“王器”也不例外,凡生活用具就不必讲究,粗糙简陋皆无妨,这样的观点也未免太片面了。我们可以展望一下中国古代历史上只要沾上“王者”之边,只要是“王者”所需,所用的生活用具,哪一件不是倾国倾城倾所有之能量,力求成其为惊世奇珍,除非是极尽全力也枉然。
“妇好”铜镜之所以粗糙,原因并非在于其是生活用具,而是当初冶铜技术还达不到制镜所需的要求,例如铜质的纯净度,合金的配比等等诸多问题。只要一个问题不清楚,不解决,显然带来制镜过程的各种困难,使得铜镜缺乏良好的映像效果,使得无法表现纹饰的精致华美等等,在几千年后的现今,我们通过科学技术对商周青铜器的测试,应该可以有一个正确的答案了。列举苏南地区,溧水乌山出土的西周早期方鼎,含铜52.49%、铅34.27%、锡0%;丹徒母子墩出土的西周中期雷纹鬲,含铜54.54%、铅30.46%、锡0%。全国许多地方出土的青铜块(商周时期用作铸器的青铜料)基本含铅量为30%—40%、高者达50%,由于含锡少、含铅高以及等等不够合理的配比,均有可能造成冶铜的熔点升高,铜液冷却较快,流畅相对受阻,热胀冷缩较大,致使浇铸成形的纹饰无法达到细如发丝的精密效果,致使青铜器物表面暗淡无光,铜镜的映像效果更是直接受到高铅铜的约束。所以造成“商周”铜镜的不尽人意,铜料的配比与冶炼就是主要问题。中国早期铜镜的锡含量都比较少,“齐家文化”铜镜就只有1%的锡含量。我们现今看似简单的含铅和含锡最佳配比,这在当初人类从“齐家文化”至春秋战国却足足摸索了近二千年。直至春秋战国才真正掌握了制镜所需的高锡铜,含铜65%左右、锡25%左右、铅6%左右、锌1%及其它微量金属。制镜所需的铜料配比完全区别于其它青铜器物的铜料,是一种特定的专用配方,再加之反复冶炼,直到符合制镜铜料的净度,硬度与光亮映像度。但是非常可惜,制镜的铜料配方到了宋代又失传了,顺便提一下宋代铜镜所用的配方比例,含铜65%、锡10%、铅20%以上、锌7%左右,仿佛又恢复了高铅铜,正是由此注定了宋代铜镜艺术质量的急速衰退。
铸镜不知是否也有铸剑一样的莫邪和干将的传奇故事?总之春秋战国以后,人类总算了却了对铜镜苛刻的要求,极其正确的掌握了铜料配比及更为神奇的冶炼秘笈,再组合制范与浇铸的绝技,铸造出世界上最好的青铜镜。同时铜镜也更加为“王者”所喜好,当初也只许权贵享用,是王权与等级的象征。因此春秋战国的铜镜存世极少。据考古统计,湖北省200座战国墓只出现四面战国镜,只占百分之二的比例。浙江省战国墓几乎没有一面战国镜,江苏省也寥寥无几,其它省也极为稀少,反而汉代的诸侯王墓出土了一些战国镜,例如南越王墓出现的战国六山镜,蟠螭纹镜等,均是战国高级铜镜,工艺一等一流,该镜都是汉代侯王所获的战利品,可见古代战争的本来面目就是掠夺财富与宝物。人见人爱的漂亮铜镜,终究转而被新一轮侯王喜爱与享用。
实用的古代铜镜,经过艺术创造,增添美感成为了艺术品。于是美仑美奂的铜镜,除了满足权贵的物质生活外还捎带一番赏心悦目的舒畅。应该说在当初精神生活相对贫乏的时代,美妙的铜镜作为艺术品的典范,何不为王公贵族青睐,因此历代权贵争相喜好,尤其铜镜之中的精品世代传承。哪怕消亡的战败国,国虽亡,但是代表当时最高科技成果的铜镜精品,常常转为后朝的战利品被保存下来。再说古代那些权贵对于自己喜爱的宝贝往往是至死不忘,即便寿终也不愿放弃而要带去另一个世界享用,奢望永远拥有。
历时战、汉、唐青铜镜辉煌了一千年,理当留存下来铜镜杰作。宋代的徽宗皇帝捷足先登,可算中国古代铜镜最早的收藏家了。凡是所遇前朝汉唐铜镜的精品一律收归王室,由专事登记、分类、造册著录于“宣和博古图”内,宋代“博古图”也是我国最早的青铜器专著。其次清代乾隆皇帝同样慧眼识宝,更是热衷于汉唐铜镜的收藏(当时几乎不见战国镜),只要民间发现铜镜精品悉数纳入宫中,一概详细编进“西清四鉴”的图录内。清代晚期和民国初,西方列强大肆搜罗中国古代青铜器,包括精美绝伦的古代铜镜,与此同时,中国的爱国文人、有识之士为了保护中国古代文化遗产也相继参与收集青铜镜,期间有陈介琪、罗振玉、梁上椿、刘体智等,他们都是研究中国古代铜镜文化的先驱者。
中国古代铜镜鼎盛时期的精品,一是铜质最佳,二是工艺极精,这二个首要条件实现了青铜艺术最后的辉煌。从现今来看历经千年的铜镜皮壳,依旧让人感受到由于铜质之好所表现出来的可爱。以战、汉、唐时期铜镜为例,许多铜镜的表皮光亮如新,看似有一层厚厚的玻璃光。南方的“黑漆古”铜镜几乎就像一块黑色的玉,北方的“水银沁”铜镜仿佛白光如银,如此美妙神奇的青铜表皮变异而形成的青铜皮壳,是任何铜镜以外的青铜器不可能达到的,因为关键的铜质决定了结果,这种铜料配比与高超的冶炼技术至今仍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也许火候,落料先后秩序等等每一细小情节的差错,都有可能是妨碍宋以后制镜质量的根本。乾隆内府造办处也曾经努力仿制过汉唐铜镜,结果是铜质与艺术表现状况均相差汉唐铜镜甚远。就是当代的仿造高手,同样也遇上这个难题,其中的奥妙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古代铜镜从工艺美术上讲,除了造型生动、线条流畅,主要是工艺特别精致,如果用铜镜中的精致纹饰装点在其它青铜器物上,那么每一件被装饰的青铜器物一定不亚于“商周”青铜礼器的精美。我们假设以唐镜的高浮雕瑞兽葡萄与雀鸟飞蝶移饰在青铜酒杯或青铜酒壶上,难道不是一件世界顶尖的艺术品吗!
琳琅满目的各种铜镜纹饰,要数战国、二汉、隋唐的精品最为极致。战国的山字纹、花叶纹、还有造型夸张、抽象的龙纹、凤纹等等各种主题纹饰坐落于地纹之中,尤显战国铜镜的图案格外的层次分明。
西汉崇尚儒家的道德体系,实行君臣父子等等一切的规矩,所以铜镜的纹饰除了草叶纹、星云纹等等,但主流却是规矩纹贯穿始终。我们看到最早的规与矩是在传说中的伏羲与女娲手中各持其一,寓意为人类制定了规矩,世间凡事都得立规矩,甚至是游戏也该设定规矩,可见古代游戏的博局棋盘,干脆以多个规矩纹组合起来,意欲直接告诫博彩游戏的规矩约束。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由此我们对西汉铜镜上之所以要刻画规矩纹的含义,想必也是让世人在以铜镜映像的同时提醒自身的行为规矩。
到了东汉道家神仙思想贯彻全国上下,自然铜镜纹饰上也不可避免的体现出来,常以东王公、西王母、青龙白虎、皇帝、伯牙、天禄、辟邪,神兽等为主要题材,料想修道成仙,长生不老,子孙蕃昌的民风极为盛行。
之后的隋唐,铜镜纹饰一改以往的神秘与迷信色彩,完全以全新的写实图案引领时尚,花是花,鸟是鸟,兽是兽,展现一派大唐盛世的繁荣景象,还有葡萄海狮等纹饰更是古代中西文化交流的见证。
铜镜艺术至隋唐,算是真正意义上走到了青铜艺术的山顶,所以任何事物的发展规律与爬山是一样的,只要是到了山顶,接下来就是下山,从此以后,青铜艺术昔日的光辉便慢慢退去,留下的只是讲不完的古代先民曾经伟大的故事与永远令人叹为观止的古代铜镜艺术的经典。
其实,对每一件古代艺术品的考核,首先应该从艺术的角度比较其是否是中国最好的艺术品之一,然后是否在世界范围内同类作品中达到最高水准,并在世界工艺美术史上是否占有不可缺少的重要地位,甚至使用现代科技工艺也无法仿制超越的不朽作品,又历经百年乃至千年的历史检验仍为世人赞叹的艺术精品,才是真正的有生命力的世界顶尖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