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清淮南中学第十届毕业照,前排右起第八人仇约三,第九人胡兰成,第十人周庸平。
浙派人物画创始人周昌谷是一位全才的画家。在社会秩序动荡的年代,他的人生是怎样的波折惨淡,却还能够创造出动人的绘画奇迹。他呈现给世人的是绚丽、灿烂以及人世间最阳光、最美丽的一面。从周昌谷先生妹妹周素子女士文集《西湖赋》中,可以钩沉出许多与这位浙派人物画创始人有关的史料。
王犁
去年秋天,获赠《雁荡之子——周昌谷传》(卢炘著,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年10月第一版),几天的急速阅读,不免常掩卷感慨。这样一位全才的画家,在社会秩序动荡的年代,自己的人生是怎样的波折惨淡,还能够创造出如此动人的绘画奇迹,呈现给世人的是绚丽、灿烂以及人世间最阳光、最美丽的一面。有时艺术作品也不一定是艺术家人生的直接体现,在天才的表达中,艺术升华得让凡夫俗子无法体会,只能停留在表面,感叹它的美来。
来台湾过年,在高雄的诚品书店购得周昌谷先生妹妹周素子女士文集《西湖赋》(远景出版,2012年7月初版),一直对昌谷先生的资料感兴趣,在书店就感觉可以钩沉出许多与这位浙派人物画创始人有关的史料。
与周昌谷家族有关的史料
其中《胡兰成在雁荡山之旧踪》,谈到其父周庸平与胡兰成曾在雁荡淮南中学同事。该文从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夏承焘的《天风阁学词日记》以及其老家乡贤旧老的逸闻,廓划出胡兰成在雁山一年的真实情况。胡兰成为了躲避抗日战争胜利后对汉奸的审判,1948年下半年在乐清的淮南中学任初三语文课教职, 由于粗暴对待学生,遭到学生罢课抵制。校长仇约三安排周庸平接替,这位周庸平就是周昌谷的父亲。作者从家乡旧老手中觅得“淮南中学第十届毕业生”合影一枚,其中有胡兰成、周庸平、仇约三等,想来对于周昌谷、胡兰成等研究者来说,都是珍贵的图像资料。
《我与砚台》一文,由于一方端砚的关系,呈现其父亲云平公(周庸平)的资料,其夫陈朗先生《瓿斋文存》(远景出版2012年7月初版)为周素子写的《右派情踪》后记里也涉及作者家族点滴。
周昌谷先生出身书香门第,其伯父六介公周李光(1886-1916年),清末举人,参加辛亥革命,为辛亥先驱之一,民国后为首任杭县(今杭州)知事,惜英年早逝。
周昌谷的父亲云平公周庸平,为学人兼诗人,其书法成就不下近世名手,由于除外出求食十余年以外,大多蛰居乡曲,学识书名不出雁山,但为乡贤旧识推许。
《西湖赋》的作者周素子,初中毕业后(约1951年)随二哥昌谷、二姐素琛到杭州读书,其母亲也由于二姐素琛的分娩离家来杭,时大哥在上海江湾军校,大姐早出嫁。“仅父亲一人留在家乡,于1952年‘土改’划为地主,土改运动后,终因年老无靠和良好的人缘,得以放行杭州投亲。来杭后住在湖墅的长板巷,离二姐素琛任教的德胜小学很近。父亲来杭后精神大为放松,常常闲游杭州的旧书肆。常叹息说,土改中没收了房屋土地,算得了什么!最可惜的是被焚烧了几十箱书画、碑帖,尤其是几本宋版书和仇十洲、徐文长的字画,真不知道比几亩房地产贵重多少!”(《我与砚台》)
“1958年又遭逢城市居民下放农村的厄运,父亲因其出身问题及历史问题,乃以他为首全家被驱至杭州郊区袁家浦的草舍里接受监督劳动。在政治与贫困的压迫下,生活惨淡,这方端砚也随父亲到了农村。还有一本裱装简陋的魏碑《马鸣寺》,他平生临摹此帖也是在书籍被焚烧后,在杭州的书摊再买的。碑帖模糊缺损,父亲在字里行间以楷书注明释文,重以米汤裱褙的。父亲生前有言,他去世后这方端砚和这本《马鸣寺》碑帖归陈朗所有,以留永念。1963年端午节,父亲逝于脑溢血,当时我与陈朗在兰州,路遥而乏盘缠未能奔丧,多年后二哥昌谷遵嘱将此二物赠与我俩。”(《我与砚台》)
周昌谷在“文革”前后的史料
《我与印石》一文提到,“文革”期间她的二哥昌谷曾寄印蜕12枚慰藉。“陈朗放猪青海,我哥昌谷寄自刻印蜕12枚,以慰边地之落寞,此稿落款为哥后所创之‘蚯蚓体’,韵味隽永。”
《书架也流离》一文,提到其在1956年在京时得到的一个红木书架,流离兰州、富平回杭州的过程。“书架约1970年春节始运抵杭州的南星桥货站。我在杭郊谋生,一直未有住处,孩子都寄住在别处。无奈,将书架放在韶华巷我二哥昌谷家的楼梯间。”“早在1967年,‘文革’初期,在兰州第一次抄家发还书籍时,适逢陈朗弟陈诒自新疆经兰州返江南。我忧虑书籍的再次被抄,就挑些线装的善本,分装若干箱,请诒弟以火车托运带回南方。这批书籍抵杭后,先置放于我哥昌谷家,但我哥亦于‘文革’初期被抄过家,乃惊弓之鸟,面对象征‘反动’的书籍,不寒而栗,他只同意书架暂放在他家,至于书籍,万万不同意寄存。”
《双虾与四蟹——记朱屺瞻先生》一文提到周昌谷“文革”中的状况。“约1971年,尚在‘文革’的严峻时期,那时我哥昌谷已历受磨难,并遭下乡劳动等冲击,已患肝病。南山路韶华巷寓舍已遭多次抄家,变相封门。全家老少移住在美院废弃的老食堂破屋内。‘塞向谨户’,真的是以砖头堵塞破窗的,此时他极少作画。却与数位老先生通信,如杭大的夏承焘先生,龙游路的沙孟海先生等。凡手书与画作,均不付邮,一律由我传递。我那时在杭郊留下镇一间村店打工谋生,假日回杭,我哥若有信件外寄,即由我奔走传送。”
《攀缘倚老苍——记诸乐三先生》一文提到,1960年代在美院从孤山迁至南山路,昌谷先生与母亲从栖霞岭28号迁至韶华巷55号,昌谷先生住楼上,楼下一间由昌谷先生推荐诸涵入住,虽然“文革”中经历多次抄家,诸涵也对他们家心存善意,省去很多动荡年代的是非。另外也提到韶华巷的宿舍为美院向私人宅主顾曼卿所租。某年,周昌谷先生带学生下乡写生至安吉,诸乐三先生同往,乡人闻讯,接踵来就医,敬之如华佗再世,昌谷先生只得安排学生维持秩序,为之挂号、守门、排队。“乐三先生医名,在杭州不甚为人知,但我哥则深知其渊博,凡我家老幼三代有疾,均请乐三先生诊治,多年以来处方积有厚厚一叠,我哥将之装订成册,浏览欣赏。”
并提到周昌谷赠其妹潘天寿临池墨迹若干纸,请诸乐三先生补题:“此潘天寿先生临池墨迹,素子珍之、宝之,难能可贵,乐三。”另请夏承焘作跋。
《及花鸟画家陆抑非》文,提到陆抑非先生是周昌谷的师辈同事,但交往不多。翻看《周昌谷印集》(卢炘编,2012年10月第一版),有周昌谷先生为“非翁”刻印数方,应该不是一般交情,不以篆刻名世的周昌谷先生,大多为身边好友弄刀。
《麻雀竹叶情——记吴茀之先生》文,“‘文革’中,我哥被隔离审查,关押‘牛棚’,属年轻教师,当时浙江美术学院有一大批老教师被关押批斗,以潘天寿为首,还有吴茀之、方干民等诸先生,我哥因年轻,在牛棚任‘牛鬼队队长’,服役的队员均是他的老师前辈,且是长者,故重活累活我哥总是抢在前头,长年累月,加之心情抑郁,落下病根。”“在‘牛鬼’队中,我哥甚是钦佩吴茀之老先生,他不奴颜婢膝,犟头倔脑,像青松,对虚妄的批斗,从不像某些人那样唯唯诺诺。”以往也看到有文章提起周昌谷“文革”时关“牛棚”开始想不通,但发现与这么多自己钦佩的老先生关在一起,又感到很荣幸!在那个是非不分基本生存都是问题的年代,留下这种虽有事后演绎嫌疑得段子,但也聊备一谈。
约1970年代中期某日,作者周素子去河坊街吴茀之先生处求画,吴茀之先生落款有“素子立索草率应之”句,作者拿回家后觉得“立索”不雅,有些丢人,周昌谷见状安慰说,“‘立索’二字可见你恳切情状,也见老先生与你的亲切关系,没什么不好的。”周素子还是不情愿,不高兴。其哥周昌谷说,不必难过,替她亲手挖补,两字正在末行,在上款前添一“为”,改为“为素子草率应之,吴谿急就”。周素子方转愁为乐。这个作者亲身经历的“轶事”,足见吴茀之先生的性情,昌谷先生的机智。
《记余任天先生》文记, “我哥为先生计,常带外地的朋友到先生家购碑帖,我曾随往数次。”
《潘天寿师与睡鸟图》文曾刊《美术报》(2010年6月26日“评论周刊”栏目),我特意剪裁留存。作者周素子留有两幅潘天寿作品,都与周昌谷有关。其一《墨兰图》为上世纪1960年代初,初到兰州时周昌谷所赠,“文革”抄家,作者将其用尼龙布包裹,埋藏在室外的煤堆里,得以躲过劫难。1969年辗转带回杭州,时周昌谷的字画全数被抄未还,为了慰其寂寥,借其欣赏,他张贴于韶华巷寓舍壁间,竟不翼而飞。其二《睡鸟图》,“又1970年代初,我哥见陈朗存他处的书匣中,有黄宾虹小幅山水花卉并书法共六幅,还有一些碑帖,我哥原自藏黄宾虹小幅山水数页,他想与我们的那六幅合成汇裱成册,遂以所藏一幅潘天寿的《睡鸟图》作交换。其实,我之某些藏品多为我哥所赠,何须谈交换,赠与他也是应该,但我哥怜我,以此图交换,我们也就愉快‘成交’了,此画为手卷形式,上画睡鸟两只,缩蹲于一块大石上,有芭蕉覆盖,蛛网牵挂,衬以淡月。上以隶书题诗一首曰:‘静夜生明月,团照入帏。玉阶凉露里,秋思沁罗衣。六三年良秋大颐寿者。’”
“潘师(被迫害)病重时,很少有人看视他,昌谷则时相伴在床侧,师常说他心部感痛结难受。”
周昌谷学生时期的史料
周素子女士的《有关“浙美”故旧的通讯》,是我看到最为翔实的有关周昌谷先生学生时期的第一手资料。在杭州师范学校音乐课学习的作者,几乎每周末都到外西湖18号的周昌谷处共度,寒暑假更是以美院为家了。其间兄妹情深和土改后乡绅出身的世家子弟的生活窘况,难得的好日子是昌谷为博物馆画“从猿到人”的挂图和为浙江大学画什么标本插图。
昌谷早年的几次恋爱,其一叫戴先宜,昌谷追而不得,带着妹妹在白堤上来回走动。其时周最好的朋友是吴明永,常一起聊起戴先宜。戴后来毕业分配去了合肥,戴大约在1960年代自杀,周昌谷知道后很震动,还写词《临江仙》(见《周昌谷诗文集》第169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年10月第一版)以念。继戴以后,周昌谷喜欢上吴性清,可对方就是不喜欢他,吴性清当时分配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周曾带妹妹素子为伴去上海见面,吴对周昌谷表现得很冷淡,致使周昌谷失落地带着妹妹在上海的大街小巷无目的地乱走。在这个阶段还带妹妹去见过叶浅予,那时叶刚与王人美结婚,但没有说明见面地点是上海,还是前往北京拜访。后来吴性清与同事同居,有孕后又反悔,来信给吴明永要与周重修旧好!从上海赶来杭州见面,吴明永站在周的立场,劝说昌谷不可娶。其时,周已与后来的妻子王含英往来。作为周昌谷情感经历的旁观者,妹妹从自己的角度感慨“不知为什么我哥就是那么不幸,他老是让别人后悔时才知道价值”!
在高雄的几天闲暇,几乎一口气读完这本《西湖赋》,以上是作者周素子在叙述中夹杂有关周昌谷的点滴,正是妹妹眼中的哥哥,会显得尤其直接翔实,不为人知。除了上述资料以外,我们还可以读到周素子女士接触过的文化老人陈伯衡、黄宾虹、吴茀之、诸乐三、余任天、徐行恭、周采泉等人的身影,特别是辛亥老人陈伯衡翁对还是少年的作者之宠爱和呵护,令人称羡!这篇短文仅仅钩沉了与周昌谷先生有关的史料,感慨这位天妒其才的昌谷先生是何等的生不逢时,而其妹周素子,这位雁荡才女、江南词客,22岁即蒙冤下乡劳改,受折磨达23年之久,时势对其多么的不公,人生又何其飘摇,仍然劫余重生,晚年居大洋洲新西兰,相夫养孙之余捡拾记忆的碎片,延续残留的故国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