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琦
近年来,以研究中国美术史享誉海内外的王伯敏先生,又以他的“余事”,深深吸引着艺术圈内外人士的眼光。
王伯敏先生的“余事”,是指在读书、治史之余吟诗、作画。王老年青时是在上海美专学西画的,深受该校学术自由风气的影响。后考入北平艺专徐悲鸿的研究生班,并旁听于北大,思想倾向革命。在北平期间,他拜黄宾虹为师,由此走上中国画研究与创作之路。解放后,王老与宾师再聚于西子湖畔。在宾师的鼓励下,他把主要精力集中在中国美术史研究上,以此为自己的终生职志。六十余年来,他相继出版了煌煌七大部、上千万言的美术史专著,成为该领域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集大成者,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占有重要一席。而在书画方面,花甲后始投以较大精力,及至耄耋之年,成就斐然,为他在学术之外,又开创了一个艺术高峰。这种厚积簿发、大器晚成的情形,与黄宾翁如出一辙,生动再现了中国文人画家的崛起之路。
一、模山范水期(1980年代)。王老花甲之年,适逢国家改革开放,半唐斋从杭城南山路的景云村搬迁到了涌金门。他精神焕发,学艺兼治,与时间展开赛跑,许多生趣盎然、思想深邃的论画诗都产生于这个时期,但书画创作多集中在《中国绘画史》和《中国美术通史》竣工付梓后。到了1980年代末,因有赴新加坡、日本等地讲学和办展之需,作画渐多,作品如《戴逵醉云图》(1986)、《宿雨初晴》(1989)等,风格特征已初步显现,心手间的差距不断缩小。
二、佳境初成期(1990年代)。这个时期,王老一方面为编撰、出版《中国少数民族美术史》、《中国民间美术》、《中国绘画通史》和《中国版画通史》等焚膏继晷、奔走东西;另一方面忙里偷闲,“半唐斋里人长乐,壁上云山枕上诗”,藉书画以抒发情志。所画《岭南山居》(1991)、《九龙山下》(1992)、《春夏秋冬图卷》(1993)、《醉茶册》(1995)、《江南水上居》(1996)、《璞》(1999)、《嘉陵风烟》(1999)等,水、墨、色运用潇洒自如,画风日益成熟。1997年起,他还以花青调墨,创作了一批独具特色、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王老花甲后的书画创作几经嬗变、不断升华。但最重要的变化,莫过于进入新世纪后的最初几年,包括葵未、甲申、乙酉等年份。这几年,他作品数量多、画幅大、质量高,以磊落清奇的风格傲然独步于画坛,成为延续中国文人画正脉的杰出代表。
综观王老一生所作,最常见的题材是山水、竹石。他画山,喜欢在山顶上画读画楼,以览江山之胜,在山脚下画读书楼,以究古今之变;画水,则添数舟于清溪,上可溯桃源以至山桥观瀑,下能通三江而达九州。画竹,必谓居不可无此君,因其节节虚心,出土便潇洒;画石,又专写苍苔拙璞,以其厚重内美,能与墨君共岁寒。
王老立足于宾翁,又不止于宾翁,有强烈的艺术个性。他吸收宾翁的山水画章法,善于在画中留“活眼”,但与宾翁所作相比,他画面的疏密与黑白对比更加强烈,有许多空隙甚至不着一墨、不点一水,形成了大密大疏、大黑大白的深邃而空灵的意境。他创造性地提出了山水画透视“七观法”(即:步步看、面面观、专一看、推远看、拉近看、取移视、合六远),为中国画构图提供了不同的视角;他系统地提出了用水“九法”(即:水带墨、水破墨、墨破水、色破水、水破色、渍水、铺水、泼水、凝水),有史以来第一次将“水法”提高到与“笔法”、“墨法”相并列的地位,极大丰富了中国画的技法理论;他自创没骨山水,以水墨浑融的方式妙写江山之秀,得到“没骨画山山有骨,无心点染墨氤氲”的审美奇效;他擅用“亮墨”,惜之如明珠,并将此极墨的作用发挥到了淋漓尽致;他用色独特,既借鉴了早年求学上海时所得到的西洋画法,又融入了传统青绿山水与近人泼彩法,以色彩来加强画面的氤氲之气和雄厚的现代感。
王老精研画法,又尚无法,认为画到无法才是至法,这与古今大画者相契。在他看来,法不可无,无法则无趣,但法如不倚于情、不进乎道,则不足为法。因此,他又提出作画要“五到”,即笔到、墨到、水到、意到、神到。只有这五者皆到,才有可能达到水墨神化的境地。
王老画中的学养之美,展卷可得、扑面而来。这种学养之美既包涵在他的审美情趣和笔墨技法中,又直接体现在他大量画跋里。一般认为,文人之画逸笔草草,绘画性不强,但王老的山水、竹石,从笔墨到构图,都经历了从“有法”到“无法”的蜕化过程,其中的认知与突破,均得益于学养的催化。苏东坡有诗云:“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说明学养能提升艺术境界。黄宾翁也指出,历代画中高手,皆具“真实学力”,“皆从学问淹博、见识闳深而来”,这正是中国文人画的可贵之处。王老以画识史、以史鉴画,深厚的学问就像一盏明灯,不断地把他引向更高的艺术境界。也正因为如此,国内外评者纷纷赞许其画为“学者妙造”。
王老喜题、善题,所画大多有题跋。这些题跋短则数十字、长则数百字,往往信笔写来皆成妙趣,为他的画增色不少。例如,他在丙戌年巨作《一画之图》上题曰:“心淡若无,愚去智生,丘壑内营,以一画成之耳。”寥寥十数字,味同“苦禅”,生动道出了老人对石涛画学思想的体认,以及对人生与艺术的领悟。又如,他在《江边乐》上题句云:“你钓鱼,我估酒,你吟哦,我煮茶,两人薄暮江边乐,月上三更未归家。”三言两语轻松拈来,逗人生趣。在画上题诗,诗画相映,更为王老所擅。他的题画诗或述画理、或论画史、或寄情怀、或明心志,内容非常丰富。例如,他题《湖山图》:“读书卷了画云山,落墨灯前不令闲。淡淡浓浓多是趣,小舟添在水湾湾。”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诗画交融在一起,令人回味无穷。又如,他题《登高览胜》图,一句“登上昆仑舒极目,方知至美在中华”,让人读罢胸襟大开,顿生爱国之情。
长期以来,王老有煮茶夜坐的习惯。他在1994年的《生日自况》里写道:“作画著书鬓未斑,煮茶夜坐自安闲。而今犹幸如松健,昨日又登齐鲁山。”又在翌年的《雪夜煮茶》写道:“入冬夜坐煮清茶,风雪炉边画梅花。若使饮茶人不醉,为何老树万枝斜。”夜坐如同佛家禅定,让他尘心定、心镜明,帮他消化所学、升华所思,也助他提高绘画意境,诚然如古联句云:“春气遂为诗人所觉,夜坐能使画理自深”。
中国文人画家从王维起,屡有夜坐的记录。王维在《过感化寺》中写道:“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夜坐使他有空明灵动的觉心来观照宇宙万象,从而创作出“空寂清妙”的诗意画境。明代沈周也“性喜夜坐”,并在所作《夜坐图》上长题“夜坐记”云:“夜坐之力宏矣哉!嗣当斋心孤坐,于更长明烛之下,因以求事物之理,心体之妙,以为修己应物之地,将必有所得也。”王老的夜坐,也使他的画于氤氲苍茫中,随处可见慧思禅意,有一超直入如来地之功。
王伯敏先生这株学术大树在晚年绽放出书画奇葩,令人感叹中国文人画顽强的生命力。记得冯其庸先生曾称一代鸿儒饶宗颐先生的书画,是代不出三两人的当代真文人画。今观王老的学问、人品与书画成就,当在冯老所言之三两人中。环顾当今学界、艺坛,学问广博而又精善书画者,除了饶、王之外,又还有谁?
“穷经治史素非易,模水范山拙亦难” (《冬日无题寄戴盟学长》)。王老一生惜阴如金,在史、诗、书、画等领域都取得了卓越成就,可谓是“四绝”罕人。而今老人年届九秩,有关机构和热心人士纷纷以组织作品欣赏会、专题展、藏品集、专门网站等加以推崇。余谨以此小文,敬祝吾师健康长寿!
(作者为文化部参赞,中国美术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