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淼
光头,黑衣,目光冷峻。张恩利作为最早得到西方主流艺术界认可的中国人,如今已是中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家之一。人们说他是“隐士”,在政治波普和商业媚俗昌盛的时候选择了逆流而行,数十年如一日地画着平凡的人和寻常的物,并为日常生活赋予诗意之美。他倒更象是“大隐隐于市”,从他在莫干山路旧厂房里的工作室窗口探出头,捕捉着光怪陆离且瞬息万变的都市碎片。之后再自持地抽身出来,用沈稳的思考过滤了热切的情感,为画中的人和器物赋上鲜妍的灵魂,从而绘制出一幅生动到澄澈的城市肖像。
1990年初,张恩利刚被分配到上海华东大学教书,城乡身份的艰难转换和生活的窘迫,使他在表现底层百姓的市井生活时尤为娴熟。这一时期他的作品比如《酒吧》、《城市猎人》、《吃》,全是他对都市百态的深入体验,以及对进城者的生存错位感的精彩呈现。他称那时的自己为“愤青”,是个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者”。
诚然,上海林林总总的艺术家中,也只有他一人敢去如此见刀见血地剖析城市生活。评论家李旭由衷赞赏张恩利的特立独行,他说,“对于那些惯于以地域分类定式来划分艺术家个人风格的观看者们来说,张恩利无疑是一个异类。他的那种‘粗蛮霸悍’之气明显地不同于一贯意义上‘精致考察’的‘上海艺术’……以一种并不多见的姿态,张恩利从现实的边缘突围,并从纷乱嘈杂的物质表象直指纯粹而凝重的灵魂空间。”
《酒吧》于1994年完成后即被欧洲收藏家购得并带至西方,后又于1997年在荷兰的“PLATFORM 1”画展中展出。它是最能体现张恩利早期创作风格的精品。画面中,原始冲动的情绪流淌在酡红土黄色泽的肌肤上,宛如身处酒神的祭典。画中的色彩强烈浓郁,笔触粗犷丰厚,带有表现主义和野兽派的语调,空间逼仄压抑似贝克曼的《黑夜》,人物造型好比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也似梵高的围坐吃土豆的农民。画中的线条充满力度,酣畅淋漓,可以看到写意画甚至书法的影子,更是体现了艺术家早年对国画的钻研和锤炼。艺术家不屑去追捧对现实的美化和理想化的趣味,而是专注于刻画他心目中真实的生活。占据他视野中心的这些小人物们,他们聚在一起抽烟喝酒,饕餮斗殴。这些形象并非名流显贵,也不是美女娇娃,而是取自“身边的朋友、同事,或者街上走过的某个女人”。他将这些平凡人送上舞台,让他们尽情展示最真实的美。他坦言道,“我会把不漂亮的东西画得很漂亮”。在他眼中,“漂亮”不同于教条意义上的美,但既可以是“冲击感”,也可以是“诗性”或者“怀旧”。
张恩利说过,“画不是一个答案、一个结果,而是一个过程、一个片段、一种感觉,是一个瞬间的、模棱两可的感觉,一种气味”。在这个意义上,他的绘画跟电影或摄影俨然相通,聚焦着瞬间的存在。《酒吧》有如定格的电影画面,记录下了那一刻的众生相。我们紧随他摇曳的镜头,恍如迈入了他热爱的法斯宾德的电影里孤独神秘的酒馆。在他的类似作品中,华丽喧嚣的上海滩掩映下,人们总是专注于无意识的狂欢中,完全不在意旁观者的存在。而这幅《酒吧》却有所不同,画面中部有个执烟的人定定地望向观众,透过混乱彷徨的场景,冷静地观照着这个世界。这双隐藏在人群中的眼睛仿佛是张恩利自己的,孤寂而清明。同样是酒吧的题材,同样是冷静的观察,美国写实大师霍珀的《夜鹰》更为孤寂疏离,显得拒人千里。而张恩利画的却是有血有肉的都市人,用他的妙笔发掘出这迷乱的表象下涌动着的无限活力。无论是倾泻的吧台灯光,升起的烟圈,健壮的肌肉,染在人体上血液般的光彩,还是远处仿佛传来的舞曲声,虽是消费主义和都市文明打在人身上的烙印,却也是芸芸众生在城市夹缝中打拼奋斗,寻求欢乐的写照。评论家李旭将这反乌托邦式的场景比作“黑暗中的吟唱”,以此献给那些“无名的人们”。作为底层人民的一员,张恩利从小就体会过他们的喜怒哀乐,他说,“我喜欢黑色及黑色中发出的亮光,上学以前在家时,半夜一觉醒来,黑暗中看见一个燃烧的烟头,烟头忽明忽暗,伴随着父亲深深的叹息。”正因为有了这些经历,他才能更接近这些可笑又可爱的人们的灵魂,并为他们奉上了充满矛盾的诠释——不仅有批判和讽刺,更有理解和认同。他的画如其人,不苟言辞但又不吝善心。如同一个隐匿市井的高士,他放开心胸容纳了都市生活的得与失,让画面从嘈杂中展现恬静,荒诞中生出温情,庸俗中闪烁人性。策展人菲利浦·皮罗特说,“张恩利描绘平凡之物。他热衷于描绘‘进城的乡下人’和‘普通物品’等,而并非‘庄严’、‘不朽’、‘政治’与‘消费’这样隆重的话题。他使我们的注意力从明朗的意识形态上移开,使我们忽略政治性、传统性、民俗性与商业性。”他的艺术反对教条,反对道德主义,反对纪念碑性。相信当中国当代艺术的各种主义的大浪退去,浮躁与做作的艺术都会被洗刷一空,这时便能够沥沙存金,让最深刻最本真的作品留存下来,其中定会有张恩利的“普通人”。
张恩利(b.1965) 酒吧
布面 油画 1994年作
137×148cm
展览:“PLATFORM 1——70 Young Modern Artists from Asia and Latin
America”,阿姆斯特丹,荷兰。
出版:《PLATFORM 1》p87,Canvas Foundation,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