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大营救”创意雕塑曾引发市民争议。梁冰认为,公共空间的雕塑最重要的就是环境,要因地制宜,放的地方不一样造成的效果也会不一样。何俊 摄
梁冰在创作雕塑过程中。何俊 摄
原标题:因地制宜才能创作出好的城市雕塑
这是2013年一个普通的星期天下午,宝安区群众文化艺术馆二楼展厅内,一场名为“深圳十大观念”的雕塑展马上要撤展了,接下来这里将布置成景德镇瓷器展。
尽管是最后一天展览,开放式展厅内还是不断有人陆陆续续进来。观众或两两结伴一边欣赏一边低声交流两句,或独自一人慢慢安静品味。在一幅名为《鼓励创新 宽容失败》的雕塑前,一名年轻人看了几眼雕塑,又低头看了看说明,然后退后几步,掏出手机,“咔嚓”一声留下一张照片。“看得懂吗?”“很抽象,没看太明白。不过以前没见过,感觉还挺不错的。”年轻人笑了笑,继续转到下一件作品前,显然对艺术的理解力并没影响他观赏的兴致。
梁冰是这一场展览的雕塑创作者。身为宝安区群众文化艺术馆雕塑工作室主任、国家二级美术师和宝安区美协副主席,他创作过不少诸如万福壁等宝安市民熟知的公共空间雕塑作品。透过其创作经历,以及对雕塑艺术的理解,我们或可了解到艺术工作者在创作“命题作文”时是怎样把握艺术性与思想性,也将对当下城市雕塑发展中所凸显的问题有更深的思考。
群众审美变得更加多元
南方日报:您的作品中《来了就是深圳人》是用飞鱼造型来表达的,当时是如何构思这件作品的?
梁冰:很多人并不理解我的飞鱼造型。我考虑到深圳是海洋文化为主的地区,也是接受外面东西最快的地方之一。我个人理解,大家来到深圳的目的,一个是深圳是发达地区,来了要赚钱,鱼也代表财富,这是从表面上理解;另一方面,深圳人都有一种拼搏的精神,有种敢想敢干敢往前闯的力量,就像鱼群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整体并巨大的。
我来深圳20多年了,始终认为深圳人是一个勇敢者敢于向辽阔空间发展的群体概念,用“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来概括深圳人很合适。
南方日报:这个《来了就是深圳人》的主题雕塑,还有另外一个具体人物群像的雕塑作品,此次展览作品中不少都是同一个主题下有两件不同形式的作品,这是什么原因?
梁冰:我觉得“深圳十大观念”的概念本身是很抽象的,不是一种具象的。不可否认,如果做抽象雕塑,几乎80%的人看不懂。当时画了好几组稿件,最后把不好的或者我认为最好的都去掉了,采取了折衷的办法,总共做了20件,每一组设计两个,普通版具象一些,抽象版艺术性更强一些。
可能做纯艺术不是这么做,但这组作品带有宣传舆论引领作用,得考虑到老百姓,怎样让老百姓看得懂,又不失艺术价值,这个挑战很大。第一件组品我努力低靠近群众,让老百姓懂,构思非常容易,几乎是信手拈来。比如《送人玫瑰手有余香》这一组题材中,做几朵玫瑰做几个手,但太直白了些。个人比较喜欢抽象的第二个作品,“合掌收万心”有点抽象又有点趣味性,有它的内涵但不失为艺术品。这个抽象点的作品我制作了两个,一个上了釉一个没上釉,展览出来的是没上釉的,更朴素,“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本身就是个特别朴素的哲学道理。
南方日报:采用两种形式的效果如何?
梁冰:事实证明这种方式很成功。这次展览的观众中20岁—30岁的年轻观众很多,尽管有的年龄大一点的观众说看不懂,但是年轻观众非常有兴趣,因为我这次的雕塑比较写意和抽象,这样的作品反倒受年轻人喜欢。我问过他们觉得我抽象一点的雕塑能否接受?他们说很好啊,那个我们都见过,这个我们没见过。他会觉得还有点意思,这是我这次实验的一个很大的收获。
下一步做雕塑时,我可以大胆地按照我自己的艺术想法来做。大家的审美水平可能有待提高,但是变得多元包容,你做抽象的他包容你,你做具象的也包容。最近我给有关部门设计了一件艺术作品,是按照我的想法设计的,方案被接受了。我非常高兴,这说明政府官员也在变得更加包容。我来深圳20多年,很欣慰的是深圳这个城市具有的包容性是其他地方都比不了的。
南方日报:“命题作文”如何把艺术思想性、群众喜欢、政府满意三者结合,您是否找到了平衡点?
梁冰:我现在把自己抬高一点,称作为一个艺术家。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很痛苦,知道为什么很痛苦吗?一个艺术家最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艺术,而不是按照别人的想法做艺术,但是这个“深圳十大观念”除了我自己的想法还要包容其他的想法。为什么要包容别人的想法?首先政治性要强,要有方向性。这个方向是向善,你做任何东西只要向善,我觉得都会得到包容也都会好的。不仅“深圳十大观念”是这样一个原则,其他作品也是,向善是永恒的。
不少城市雕塑存在相互抄袭现象
南方日报:除了这次室内展览,您还做过不少城市公共空间雕塑。您认为城市雕塑应该反映什么样的城市精神?
梁冰:城市雕塑肯定反映的是城市的历史,人文风貌等,这是起码的一点。另外所谓的城市精神相对来说是抽象的,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精神。相对来说,我的作品基本上是按照当地的历史人文再加上现代的元素,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现在的城市雕塑既要有历史感也要有现代感,这样比较容易让人接受。
南方日报:从您的专业角度来看,您认为现在的城市雕塑中存在哪些误区?
梁冰:我们国内的大部分城市雕塑还是不错的,但是也存在抄袭西方雕塑的问题。我们有很多即使是很好的抽象雕塑,也总是带着西方抽象雕塑的痕迹。这是我们的雕塑家缺乏自尊的一个表现。我在很多场合说,我们的艺术需要有自尊,即一定要有自己的特色,你可以接受外面的东西,但不可以抄袭外面的东西。
我们的雕塑家特别是像我这个年龄的雕塑家,好多都是在国外学习或者考察进修过,所接受的东西跟中国本土的雕塑家创作的有一定的区别,他们的比较洋气现代,这是无可置疑的。但另一方面,如果我们翻开书本,每个雕塑都可以从书本找到痕迹,这是雕塑家本土文化和西方文化结合得并不好的一种表现。我个人的看法是,中国的雕塑家一定要立足于本土的文化,才能创作适合环境的好的雕塑,用自己的文化去让世界了解我们。你可以学习西方的观念,但是不能照搬西方的形式。我们现在有些雕塑家要打官司,其实就是因为大家互相在抄袭,其实这是很没道德的事。
南方日报:现在大众对城市雕塑的关注热情越来越高。去年重庆永州章子怡雕塑、北大“裸体猛男”雕塑等不少城市的公共雕塑被批得很厉害。我们的不少室内雕塑也不乏裸体雕塑,但是放置在公共空间为什么会遭致这么大的非议?
梁冰:室内的架上雕塑和室外雕塑是不一样的,绝对是两个概念,我不认为好的室内架上雕塑就一定可以作为城市雕塑拿出来。有些雕塑在室内看非常好,但是当放大几倍放到室外就一团糟。比如说我们的人体雕塑,尽管人体雕塑往往在架上雕塑中是很高级别的,但实际上在中国是不适宜放在室外,因为这跟中国人的心理是相悖的。中国现在尽管是一个开放的社会,但中国人还是有一种很内敛的心理。你放一个裸体雕塑在大街上,市民还是不太容易接受。中国人更愿意接受带有民族特色并具备点现代感的雕塑,审美心理跟西方是不一样的,个人认为并不适合全部按照西方美学原则来做中国的雕塑。
公共空间的雕塑最重要的就是环境,要因地制宜,放的地方不一样造成的效果会不一样。什么环境适合放什么雕塑,我觉得不仅仅是简单的艺术问题,还是一个社会问题。
创作雕塑不能单纯迎合领导心理
南方日报:理想的城市雕塑是要给人一种视觉审美愉悦,出现一些让人觉得丑陋的城市雕塑的原因是什么?
梁冰:我个人看法,城市雕塑的水准,首先与某些城市决定者的素质紧密相连。雕塑的水准高低跟能够决定雕塑制作的人审美情趣的高低是有因果关系的。其二,有些创作者为了迎合领导或者企业赞助者的心理,甚至把一些低级趣味的东西拿出来,这方面创作者也有很大的责任。甚至有些不是艺术家创作的,只是这方面并不高明的雕塑工作者把雕塑当做“活儿”来做。
全国城市雕塑专业委员会、全国城市雕塑建设指导委员会都会给真正创作雕塑的艺术家发全国城市雕塑创作设计资格证书,我们现在很多人没有资格证书但是也可以来做。把关不够,或者仅将其看成一个“活儿”,是造成某些城市雕塑不好的一个很大原因。
南方日报:那您认为该如何把关?
梁冰:这有两个方面要把关。政府能决定雕塑制作的官员一定要把关,其二是艺术家的创作不能太随意,要自我把关。
南方日报:对于公共空间的雕塑您认为该如何将主题和艺术表达形式完美结合?
梁冰:还是那句话,跟城市的历史风貌人文风貌是密切相关的。政府部门一般要求以当地的民间民俗风情为主题,让创作者创作一些现代的雕塑,我觉得这并不矛盾。现在政府部门领导大部分都是高学历,很多也出过国,他们接受国外的东西也很多,跟我们这个时代的雕塑工作者想的应该是差不太多的,只不过他们不专业,不懂得如何设计创作,我们就必须发挥自己的长处。命题作文尽管内容主题由官方认可,但更需要艺术家的发散思维,这样才能出一些好的作品。
南方日报:有些公共城市雕塑是人物形象相对比较具象,也有些雕塑是比较自由奔放的,是不是随着城市现代化进程,这种更抽象的表达形式会更多的出现,该如何看待具体艺术表达形式?
梁冰:其实我觉得所谓公共艺术,并不是让大家都一定看懂,艺术如果都看懂,它就没有神秘性了。艺术看不懂,并不是艺术好与不好,我认为艺术家永远应该是引领艺术潮流,他的审美永远高于普通人。真正的艺术创造无论是具象还是抽象都是允许的,这取决于艺术家本身对艺术的理解,或者对某一题材的理解和创作。
雕塑陶艺是水与火的艺术
见惯景德镇精美细腻的各色瓷器,乍一见到梁冰的“深圳十大观念陶雕”,很难想象这些充满着力量和美感,泛着如金属般光泽的雕塑作品也是从水与土中涅槃而生。
如果说景德镇瓷器是小家碧玉的美女,梁冰的陶雕则恰如粗壮的关东汉子。
在材料、观念、工艺截然不同的陶和瓷中,从景德镇陶瓷学院毕业的梁冰选择了陶。梁冰说:“我很少用瓷去创作,觉得这个陶更适合我表现,我能够把握泥土的芳香。”
“每一种材料都有一种语言”
“每一种材料都有一种语言,材料的语言能达到极致,美也就达到了极致。”留着一头到肩长发的梁冰很符合人们对于艺术家形象的想象,他用富有诗意的语言描述了自己对于雕塑陶艺这门水与火艺术的热爱。而当他用轻松调侃的语气谈起自己曾经因“烧大砖”(创作一副大型壁雕时)长期在窑火边工作,最后上火拔掉三颗大牙时,你又能分明感受到艺术创作的艰辛。
梁冰的很多作品都是在安徽宣城烧制的。“景德镇的泥土和千年的历史,在很多方面让你思维比较僵化和固执,固有的东西已经渗透到骨髓里,你没办法去改变它。我有几个很厉害的老师,都不是在景德镇创作。我们现在做的作品首先从材料上突破,然后从观念上突破。”
宝安著名的大型紫砂陶浮雕作品《万福壁》等均出自梁冰的手笔。“在这之前是一个很新的种类,因为紫砂一般都是做成小茶壶等,没有人把紫砂放在大规模的园林雕塑艺术上。”在最终找到合适的材料前,梁冰不停试验,不断失败。“普通陶烧不了这个东西。”
梁冰认为,在创作大型紫砂陶浮雕过程中,材料和观念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由于火的作用,紫砂陶砖在烧成时因温度和时间的原因而形成了千变万化的紫色。当成千上万块紫砂陶砖有序拼排在一起时,展现出磅礴的气势并在光线的作用下产生流动的感觉,同时也凝固了一股内在的精神力量。这就是大型紫砂陶浮雕给人心灵的震撼和冲击。”
“我把自己当成窑工领班”
从创意设计、定稿、泥塑、翻模、修坯,再到上釉、装窑、烧制,整个过程漫长而艰辛。在梁冰看来,创作过程之中最难的是构思,以“深圳十大观念”陶雕作品为例,仅仅是设计,梁冰和同为艺术家的妻子颜晓萍就花了半年多时间。但即使到了后期制作过程中也并不容易。
在安徽宣城制作这组作品中的“赠人玫瑰手有余香”时,恰逢台风天气,狂风将工作室的屋顶给掀掉了,“乒乒乓乓”往下掉东西,但大雨也没能打断梁冰的创作。“我这表达刚刚有感觉,你台风又怎么样呢。屋顶掀掉了光线反而特别好,我必须把这个完成。”
到了具体烧制时,梁冰要充当的就是窑工的角色。“烧制要选窑位,太前太后太高太低都不行,一定要正中间,一般要求窑变的效果,不是人工能达到,而是靠窑火和你对窑的性能的把握,得找到一个最佳的位置。”
在“深圳十大观念”作品中,烧制效果让梁冰最得意的是“敢为天下先”的那一件。“很多人可能不太懂,其实我那里面最漂亮的是这件,黑色。我涂了一层釉彩,跟松材的松油在窑里融合,形成一种新的釉,人工达不到。”
最后的难度是要达到的效果。梁冰认为自己所追求的完美,所有的作品都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梁冰说:“我要的效果是一种非常理想化的美。”
记者问:“没办法用语言具体形容吗?”
梁冰回答说:“有办法。比如说我想做一根直线,做得跟尺子打出来的一样直,但是烧出来肯定是曲的,不是直的。我觉得难度最大的是一根直线,几乎我每一件作品都不直。”
而为了追求效果,烧制过程梁冰一定会全程跟踪。“我把自己排成一个领班,比如说一天二十四小时,凌晨3点我去换班,跟窑工一模一样,我要体会,只有我懂了我才能指挥别人。”当窑工的后遗症就是上火,最长的一次烧制时,梁冰因为上火神经痛而摘掉了三颗大牙。
“传统的东西被毁坏实在可惜”
在梁冰的雕塑作品中,即使是具有抽象现代风格的作品也不难从中找到传统的韵味。梁冰自言得益于自己所收藏的徽州木雕等民间传统文化良多。
在梁冰租的一套旧房子里,四壁挂的都是他披沙拣金淘来的明清徽州木雕,那些活泼逼真的场景、气韵生动的人物,无不给人跨越时空之感,似乎身临古代徽州人的生活环境,发思古之幽情。
收藏徽州木雕也是源于偶然。上世纪90年代一次去安徽创作时,经人建议梁冰到黄山的一条古街去逛了逛。这一看让梁冰吓了一大跳:“很多外国人从古街上买中国的古木雕,随便一点钱就扛走了,而且这些人卖祖宗的东西都毫不心痛。”觉得十分可惜的梁冰倾自己所有买了一车古木雕回深圳,“当时沙发大的就几百块钱,现在要几万元甚至十几万二十万元。”
着了迷的琢磨木雕的梁冰,不由感慨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对我的影响很大,因为这个雕刻是中国传统艺术,从中可以吸收无限的营养。在学校学不到传统文化,都是西方传过来现代的东西,我真正的文化底蕴是靠着徽州木雕培养起来的,这里面蕴藏着的故事、画面、中国的戏剧文化等都很值得钻研,后来包括我写了很多论文都利用了这些。”
“现在这样的东西越来越少,很多都被毁坏了,实在可惜。”对于传统艺术的消亡,梁冰十分痛心。即使是对自己所学习过的景德镇这座千年古都的现状,梁冰也认为,景德镇传统的东西还在继承和发展,但它的发展并没有走向一个高峰。“我个人的看法传统艺术的保护是要靠发展的保护。因为创新不够,保守的商业行为让90%以上的人想着怎么用陶瓷赚钱,但是又不好好做,而我们的老祖宗做一个碗都非常认真。只有极少数的人在搞艺术,其实他们的生存状态也很好,证明艺术和市场并不背离,只是大部分人不太愿意静下心去做。”
南方日报记者 柳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