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窑大执壶一直是杭州南宋官窑博物馆镇馆“壶王”,杭州市政府更是曾奖励“壶王”捐赠者1500万元。但在央视专题片《壶王真相调查》中,故宫博物院陶瓷专家杨静荣公开质疑“壶王”为赝品。学术界对于一件文物真伪持有不同意见实属正常,但专家对经过其他专家鉴定的文物公开表示质疑的情况,非常罕见。该事首次让博物馆的权威和诚信度受到了公开的质疑。
博物馆出现赝品后患无穷:不仅会导致公众对博物馆权威的质疑,不再把博物馆作为学习的场所,甚至会将之视为逐利的帮手。高额奖金则成为刺激造假者铤而走险的“肥肉”,回报社会的捐赠也变成挑战捐赠者良知的“鸡肋”。本报记者专访了中国博物馆协会理事、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宋向光教授,他认为科学和真实才是博物馆的生命线。
●公共博物馆数百年“科学”、“理性”的形象,被几件“赝品”打得粉碎,被几个铜臭熏心的人士抹黑。
●博物馆是研究知识和传播知识的文化机构。博物馆展览中出现赝品,会导致观众对博物馆展览和研究水平产生怀疑,不把博物馆再作为学习的场所,甚至视之为逐利的帮手,同时还会对中国的民间收藏造成毁灭性的后果。
●付给收藏者金钱,是不得已的方法。博物馆从业人员要坚守职业伦理。同时,应健全制度、完善博物馆藏品征集标准和程序。
“壶王”事件回顾
2005年,安徽淮北收藏者丁仰振把自己收藏的长沙窑大执壶(“壶王”)、磁州窑白地黑花鼓等600余件文物捐赠给南宋官窑博物馆。当时,这批文物由南京博物院研究员张浦生、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朱伯谦、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冯小琦和扬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主任朱戢四位国内权威专家共同鉴定,而杭州市政府以奖励的方式给了丁仰振1500万元人民币。
2011年8月,央视播出了故宫博物院研究员杨静荣对“壶王”的公开质疑,称它是20世纪90年代后的仿品,理由大致是:一、他没有见到过类似的器物出土;二、不实用,且整个壶的设计比例有问题。此外,也有专家指出该执壶的釉面贴花图形的比例失调,与公认的长沙窑瓷器特征明显不符。而丁仰振称,捐赠文物并非出土,而是他从老百姓手上收过来的……
“壶王”遭质疑后,南宋官窑博物馆馆长邓禾颖回应称正在研究处理此事,但迟迟未见有关博物馆对这一质疑的答复。
博物馆必须告知“真相”
广州日报:日前,杭州南宋官窑博物馆的“壶王”——长沙窑大执壶遭质疑一事引起了世人的普遍关注。这件事情让公益性的收藏、研究、展览机构——博物馆的权威和诚信度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作为博物馆研究专家,您对这件事作何评价?
宋向光:媒体不久前对“长沙窑壶王”事件作了多篇报道,也对捐赠人和当时参与此项捐赠事宜的专家进行了采访,披露了大量具体的事实。但是,我们没有看到有关博物馆对这一质疑的答复。作为维护社会公共利益的博物馆,有责任把真实的事实告诉公众。当然,这一事件涉及的不仅是一件物件的年代和来历,也涉及博物馆的公共事务管理能力,关系到博物馆的社会形象。
我认为,有关博物馆首先应将“壶王”的捐赠过程说清楚。从媒体报道看,博物馆是按照有关政府管理部门制定的接受社会捐赠物品的程序办事的,聘请了专家对捐赠物件进行鉴定,并填报了相关工作文书。当然,鉴定结果如何,从博物馆藏品管理来说,博物馆可以对鉴定结果保密。但从展览情况看,展品标签说明该物件为“长沙窑”,也反映出鉴定结果如何了。
博物馆是否只能接受社会捐赠的“真”文物,这是人们关心的问题。其实,博物馆是收藏文物的机构的这一认识,与博物馆作为“积聚知识和传播知识”的机构本质有很大的偏差。博物馆是人们认识世界和认识自我的重要机构,博物馆收藏有助于人们认识人的发展的所有东西,人的发展涉及生理和心智的发展,也涉及人的能力和社会关系的发展。
博物馆收集和保存反映人的发展的各种物质证据。从这个角度说,“壶王”也是人工制品,是特定时代人的追求、技艺和社会需求的反映。如果它确实反映了特定领域的时代特征,博物馆可以收藏。但是,博物馆必须经过科学的研究,对该物件的年代、地域、材质、工艺等有明确的认识,对与该物件有关的历史、艺术、科技、社会、文化等事宜有准确的了解。
最重要的,博物馆必须告诉人们“真相”,要将科学研究的结果告诉人们。当然,科学研究的结果可能会连篇累牍,很难在展览中、在展品说明中全部表述。但博物馆应该允许公众查阅博物馆藏品研究信息,如大英博物馆在其网站上公布了200余万件馆藏的基本信息,有兴趣的公众还可以与博物馆联系,获取那些非保密性的信息。
完善制度降低误收“赝品”的几率
广州日报:从博物馆发展史上看,文物捐赠在西方发达国家博物馆中的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
宋向光:捐赠是博物馆藏品的主要来源。英国牛津大学的阿什莫林博物馆和大英博物馆建立之初的馆藏品都来自私人收藏。英国政府为购买汉斯·斯隆的私人收藏,发行了专项彩票,并支付给斯隆2万英镑。
捐赠确实丰富和充实了博物馆馆藏。但从公共管理的角度看,捐赠也让社会承担起保存和利用这些物件的责任,社会必须运用公共资源来保护这些物件,并运用公共资源来发挥它们的科学和教育作用。可以说,捐赠不仅关系到艺术品的延年益寿,也关系到公共资源的分配和使用。为此,世界各国政府对向公共博物馆捐赠物品也非常重视,既积极鼓励,也严格管理,并利用经济手段进行调控。如美国利用税收进行调控,捐赠者可以得到一定额度的税收减免,但也要防范一些人借此避税、逃税。
博物馆通过制定严格的管理制度规范捐赠行为,规避不良捐赠可能对博物馆造成的危害。博物馆要制定明确的藏品标准,不符合藏品标准的物件是不能接收的,即便是以捐赠的名义。在藏品征集入藏上,要制定严格的工作程序和规范的工作文书。西方知名博物馆多为理事会管理体制,理事会中有专人或专委会负责藏品征集入藏事务。力求通过严格的制度和审核程序,降低误收“赝品”的几率。
广州日报:在杭州南宋官窑博物馆的“壶王”事件中,捐赠人丁仰振接受了政府1500万元的奖金。很多人担心不菲的奖金会否刺激造假者将来铤而走险,以捐赠假文物的方式从博物馆骗取巨额奖金?
宋向光:在西方,向博物馆的捐赠基本是无偿的,博物馆不会给予资金或奖状之类的表彰。在一些西方国家,捐赠者可以依据博物馆签发的捐赠文件,依法获得税务上的减免优惠。有些收藏者也会出售藏品,但购买就是购买,不会打着“捐赠”的旗号。
必须承认,我国有许多地下文物被盗掘,并流入民间。一些收藏单位不得不以捐赠的名目征集一些说不清来源的民间文物,且付给收藏者一些金钱,这是不得已的方法。我以为随着制度的健全、博物馆藏品征集标准和程序的完备,以及博物馆研究人员专业水平的提升,骗术还是会被戳穿的。
广州日报:本来是出于回报社会的捐赠,今天却挑战着捐赠者的良知,考验着博物馆研究人员的智慧和眼力。您认为这个问题应如何解决?
宋向光:首先,我们要对博物馆以及藏品的性质有正确的认识。博物馆不是“文物宝窟”,不是炫耀文物珍宝的场所。博物馆是研究知识和传播知识的文化机构,科学和真实是博物馆的生命线。任何尊重博物馆的人,首先要尊重博物馆的科学和真实。
其次,民间收藏人士和博物馆研究人员要努力增进自身的学识。从向博物馆捐赠来说,不仅要对捐赠品的时代、出处、流传过程有清楚的认识,更要对该物件在科学研究中的作用、在知识体系中的位置有准确的理解。再次,完善的捐赠管理制度是有力的保障措施。有明确的博物馆藏品标准,有学有专长的专家,有完善的申报审批制度,有严格的监督体制,有公开透明的信息发布体系,博物馆可以将“走眼”控制在最小限度。
赝品粉碎了公共博物馆数百年“科学”、“理性”的形象
广州日报:当下博物馆“打眼”的事情已不稀奇,我就曾在几个大型博物馆展览中见过标有“某某捐赠”的赝品。请谈谈赝品对博物馆业务和社会作用的影响。
宋向光:“赝品”是个很复杂的问题。简单地说,“赝品”就是假冒之物,是欺骗之物,模仿特定器物或器类的特征,试图让人们相信它就是其所模仿的物品。出于各种原因,中国历代制作的“赝品”层出不穷。又由于中国传统上有将前代之制视为楷模的习惯,仿得越像,好像就离楷模越接近。
近年来,出于对利益的追逐,一些人做起仿制古器的营生,以满足人们收藏古物的欲求。一些或高仿、或臆造的物件也流入了博物馆,甚至堂而皇之的摆进了博物馆展厅。很可笑的是,这些物件常常自隐出身,不敢或不愿标明捐赠者姓名,而只是以“传世品”或“捐赠”名目示人。在西方博物馆中,捐赠品是要明确标明捐赠者姓名的,这样做一来是表彰他们对社会的贡献,二来也是一种监督吧。
“赝品”,特别是在博物馆展览中出现的赝品,会导致观众对博物馆展览的质疑,进而对博物馆研究水平产生怀疑,对博物馆中的各项展览都可能打一个问好,甚至不把博物馆再作为学习的场所,而视之为逐利的帮手。公共博物馆数百年“科学”、“理性”的形象,被几件“赝品”打得粉碎,被几个铜臭熏心的人士抹黑。
“赝品”也会对观者造成极大伤害。许多热爱收藏的民间人士都将博物馆当成最真实的学习场所,他们将博物馆藏品视为标准器。如果把“赝品”当做标杆,其后果可想而知。往严重里说,这将会对中国的民间收藏造成毁灭性的后果。
博物馆从业人员要坚守职业伦理,藏品鉴定要有科学态度、精神和方法。个人经验是重要的,但团队合作也不应轻视;“一锤定音”与“众人拾柴”是相辅相成的。博物馆业务管理部门要尊重科学,尊重科学规律,不要过多介入藏品鉴定和研究等业务性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