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2011年国际劳伦斯研究大会在澳大利亚悉尼落幕。继去年全世界纪念英国作家D.H。劳伦斯逝世80周年后,劳伦斯热似乎到现在还没消停。事实上,劳伦斯研究正方兴未艾。
在劳伦斯的母校英国诺丁汉大学,有一位劳伦斯学终身教授约翰·沃森(John Worthen),笔者曾在其门下研读一年。沃森教授见证了劳伦斯学从冷而温,由温至热的奇妙过程。
平民衣着学者风度
笔者刚到诺大英语系就发现了一位精神矍铄的皓首长者,浅草绿的布裤子,同样颜色的衬衣,外罩毛背心,脚步匆匆,在走廊里很是引人注目。他就是沃森教授。典型的大学者风度,但一身平民衣着,这种平民知识分子的外表至少缩短了我们的心理距离。我说:“我来诺丁汉找两个人:一个死了,是劳伦斯;一个活着,是你。”
沃森教授出示了一本校刊,对开本翻开,一面是商学院的院长照片,西装革履,红光满面,气宇轩昂;另一面是沃森教授,身着牛仔裤,羽绒服,手臂环绕着劳伦斯塑像的肩膀,神清气爽。
“看出区别来了吧?”沃森教授微笑道。“当然,”我说,“商学院财大气粗,其院长自然一副资本家派头。劳伦斯是穷作家,你研究他,当然要平易近人,否则谁还敢跟你学习劳伦斯?”沃森教授表情莫测地看着我说:这不是在做秀,而是真的觉得自己和劳伦斯是朋友。那尊铜塑劳伦斯,高绾着裤管,光脚踩着泥土,手里捧着一朵海蓝色的龙胆花。如果他身边是一个财大气粗的资本家形象的教授,岂不滑稽?
“但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劳伦斯学教授,名扬全球,应该算中上阶级。别忘了你的花园住宅和名车,劳伦斯可是至死也没有自己的财产。”我说。
沃森马上否定说:他只能算中产阶级。他的父母是中下阶级出身,在伦敦当职员。虽有稳定的收入,但在上世纪60年代,他们为了让两个儿子求学升入更高的阶层还是要含辛茹苦,为此母亲把结婚戒指都卖掉了,给他们交学费。他苦笑道:“我母亲是不是很像劳伦斯的母亲,为防止孩子落入劳动阶级而不惜代价?”
收购“旧书本儿”
以前,劳伦斯只在英国以外受到礼遇。他的大部分手稿和绘画真迹都被美国得克萨斯的奥斯汀大学收购。现在英国人似乎“觉醒”了,开始亡羊补牢。劳伦斯家乡诺丁汉现在想收购几封劳伦斯的信和发黄的明信片都要去苏富比拍卖行竞购。
沃森教授那天喜不自禁地告诉我:成了!他和劳伦斯的一个80多岁的老外甥达成了协议,以大学的名义私下廉价收购对方手中一些劳伦斯小时的横格作业本(劳伦斯就在上课时以写作业为幌子在那上面写诗和小说,蒙骗老师。写顺了,这毛病一直到死没改,留下一堆练习本)。这个“廉价”居然也上了6位数,单位:英镑。如果进苏富比拍卖行,至少也得50万英镑。“大学没钱,竟购不起呀,只能我一趟趟跑乡下去说情。”沃森说。当劳伦斯教授,其中一项内容就是收购“旧书本儿”,破纸值万贯。说不定哪个破本子里的资料就是爆炸性的,能将以前的100本著作下的结论给顷刻间否定,让它们化纸浆去。沃森诡谲地笑着说,既然是世界上唯一的劳伦斯教授,就得拿出“唯一”的东西出来。
那天我们去伊斯特伍德镇上的劳伦斯研究会聚会。沃森公开感谢某人捐赠一个价值几十英镑的镜框,镶嵌着劳伦斯外甥女培姬慷慨捐赠的一张劳伦斯从意大利寄给她的明信片(若拍卖也值几百英镑吧)。人们像看《圣经》原稿似地趋之若鹜,却原来上面除了地址和名字,只有一句话:我和你弗里达舅妈到了某某地。这个镜框是要悬挂在镇图书馆里供读者瞻仰的。图书馆外的街上呼啦啦招展着绘有劳伦斯头像的三面黄旗。
20年后捡回老本行
沃森说,他是在上世纪60年代劳伦斯的书解禁后接触到劳伦斯作品的。父母的书架上开始有了劳伦斯的书,读劳伦斯是一种时髦。就是在劳伦斯热的时候他开始成为利维斯(F.R。利维斯,1895—1978,英国文学评论学家,其《伟大的传统》视劳伦斯为英国小说史上几位“真正的大家”之一)的学生。“跟利维斯学能不学劳伦斯吗?”他的学位论文自然是做的劳伦斯,但他似乎并没有因此而迷恋劳伦斯。作为年轻的博士,他不得不到美国、苏格兰和威尔士去教书,教成了英国文学的教授,主攻古典文学,出版了湖畔派诗人研究专著。那是铁饭碗,是高山流水和阳春白雪。
本来可能就那么高处不胜寒地终了自己的学术生涯,一个偶然契机让他在耳顺之年改变了学术和生活道路:他在肯特大学的博士导师威克斯是一位著名的劳伦斯研究专家。威克斯受命于剑桥大学出版社写作一部详尽的劳伦斯评传,自然首先想到邀请他的弟子加盟并担纲写作劳伦斯青少年时代的第一卷,也就是劳伦斯出生、求学、成长、开始文学创作并最终走出家乡的这一段。
20年后捡起了当年的专业。“这本书的写作彻底把我同劳伦斯和他的家乡伊斯特伍德连在了一起。我把个小小的伊斯特伍德走遍了,研究透了,这里快成了我的家乡了。”他说。
90年代初沃森的第一卷《劳伦斯:早年岁月1885-1912》资料翔实,情理交融,叙述极富文学色彩,可谓文采斐然。其笔法颇似80年代徐迟的“报告文学”。这部将学术与感情熔为一炉的传记文学作品一炮打响,冲破了笼罩在劳伦斯头上的阴霾,使劳伦斯研究在陷入低谷时重振雄风。
也是在这个时候,诺丁汉大学开始了其进入国际一流大学的强烈攻势。劳伦斯这个80多年前的大专生成了本校人文学科最灿烂的招牌。
于是这所大学成立了劳伦斯研究中心,图书馆里专门设立了劳伦斯档案资料中心,开始重金收购尚散落民间(包括劳伦斯的老外甥和外甥女们)的手稿书信等,迅速建成继奥斯汀大学后第二个最大的劳伦斯资料库。
于是,年富力强的沃森教授被推上了世界上唯一的劳伦斯 教授的宝座。沃森终于转了一圈后回到了英格兰,虽然这里离他的老家伦敦有几百里路。一本书决定了他回归劳伦斯,回归英格兰。
“壳子”收藏灵魂
沃森在正午斑驳的光线里似笑非笑着,表情扑朔迷离。劳伦斯中心的窗户朝东开,阳光透过百叶勉强地射入。对面大钟楼上镌刻着三行我一个字也不认识的拉丁文,据说意为:布特勋爵赠与热爱人文艺术人士,捐赠内容是这座俯瞰诺丁汉城乡的大理石教学楼(兼校部)和这一平方公里起伏的山林,将之作了诺丁汉大学的校园。如此气势非凡的湖光山色大学,在英国首屈一指。布特是在诺丁汉起家的药业大王,校园里依旧有他家的私人园林和别墅,可谓园中园,门口赫然标着:私家住地,外人免进。劳伦斯对此很是愤愤不平,写诗嘲弄一番,认为那是资本家在作秀、立牌坊,花的是劳动人民的买药钱,其中就有他的零钱。他悲叹:“文化的根是深深扎在金钱的粪堆里。”
但布特的公司是诺丁汉也是英国的支柱产业,诺丁汉的发展很是得益于布特等几大工商界巨子。他是诺丁汉人的铁饭碗,而劳伦斯则是饭后的清茶咖啡和客厅里的水彩画。对一座名城来说,两者缺一不可。两人的铜像都矗立在大学里:作为铁饭碗的布特铜像牢牢地矗立在学校大门口,而劳伦斯手捧蓝色的龙胆花赤脚站在图书馆旁的草地上。两种精神的制衡让这校园显得和谐无比。
估计沃森的微笑与这种坐标的锁定有关。两个曾势不两立的人,一个人捐了一个壳子,收藏另一个人的灵魂。沃森在这个壳子里当着主教。我们来这个壳子里取经,时而要诵读劳伦斯的课文,时而对答,像教堂里做礼拜。是不是很滑稽?他是为此才发出黑色的笑来?(沃森教授现已退休,但保留荣誉教授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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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丁汉大学现在是劳伦斯的福地。然而,直到上世纪50年代末,劳伦斯的名字在这所学校里是被禁的,甚至图书馆连他的书都不购进——因为他忘恩负义,与自己的老师、这所学校的著名语言教授威克利的德国妻子私奔。这一招惹恼了劳动阶级、贵族和知识精英,三类人都对他侧目。
他们甚至不是恨他,是压根儿不待见他!一个身上只有11英镑的病退小学教师居然拆散了一个山庄别墅里的教授家庭,和一个破落的德国贵族女人私奔,这在任何阶级的眼里都算得上无耻攀附了。何况不久英国与德国交恶,劳伦斯居然“是非不分”,广义地谴责战争,甚至被怀疑为德国间谍遭到搜查和监视。于是劳伦斯浪迹天涯,客死他乡。
“诺丁汉现在开始以劳伦斯为荣了,时代真是进步了。”我那天对沃森教授感慨道。他高深莫测地笑笑道:“是进步了。所以我成了世界上唯一的劳伦斯学教授,驻扎在这所大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