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力拿回自己的作品《X?》时发现,辗转过程中有人进行了再创作。张培力原本没在画上签名,但有人自作主张在画面左下角郑重地签上了“ZPL”,随后在画背面也签了一个。画是真的,签名是假的。
《30x30》是张培力的第一部录像,全长3个多小时。
在中国当代艺术史的数种版本之争里,任何版本都得写上张培力。由此,张培力个人的回顾展览,其实也就可以被理解为中国录像艺术20多年的一次回顾。因为从他发端,创作至今还在持续。但张培力本人表示不愿意承担“中国录像艺术”这样的责任,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艺术家。昨天,早报记者在民生美术馆与张培力进行了一次对话。
1988年中国当代艺术界开了一次黄山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大家除了交流各种艺术看法之外,还看了一段录像。这个叫做《30×30》的录像,是张培力的第一部录像,也是中国当代艺术界目前为止可考的最早的录像作品。全长3个多小时的作品,在与会代表的一致要求下,大家花了10分钟时间快进完毕。其实按照张培力最初的设想,应该把房间的门锁起来,把大家软禁3个多小时。但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实现过,估计以后也没什么机会。
7月16日到8月14日,这个作品将出现在民生现代美术馆的“确切的快感——张培力回顾展”当中。任何有兴趣挑战自己视觉和生理极限的人,都可以去尝试着从头到尾看完这部录像。张培力提前打招呼说,其实安迪·沃霍有件录像作品,对着一个睡觉的朋友连续拍了6个多小时。世界上大概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完整地看过它,安迪·沃霍本人都没看完。这种枯燥、乏味、重复、漫长的折磨,没几个人愿意忍受。
但时至今日,这部作品的含义早就发生了改变。它不再是一部叫做《30×30》的录像作品,而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件考古文献。张培力还在思考,还在创作新作品,还在纠正“回顾展不是盖棺定论,只是对一段时间的小结”。但从创作出《30×30》的时候开始,他的标签其实就已确定——中国最早的录像艺术家、中国录像艺术无法绕开的人等等,这些标签张培力本人不一定会喜欢,但必须得接受。
接受这些标签的好处显而易见,在中国当代艺术史的数种版本之争里,任何版本都得写上张培力。由此,张培力个人的回顾展览,其实也就可以被理解为中国录像艺术20多年的一回顾。因为从他发端,他的创作至今还在持续。但张培力本人表示不愿意承担“中国录像艺术”这样的责任,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艺术家,被扣上这样的大帽子,无非因为“年纪比较大,参与比较早”。并且,他认为自己当中曾经离开过录像艺术,去做了一些感应互动、装置、机械的作品。
“video art”难以定义
张培力是用英文当中“video art”的定义来理解自己的“离开”的,但其实在中文里,这个定义很含混。录像艺术、影像艺术、新媒体艺术、多媒体艺术、跨媒体艺术……各种说法,其实和录像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张培力说,这是因为和绘画悠久的历史相比,它的时间太短暂了。一直都在变化当中,没有定型,也就难以定义。按照张培力的说法,让人突然有些明白,致力于寻找“不确定性”的汪建伟,为什么放弃绘画而选了录像艺术。
张培力也早已放弃了绘画。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拿过画笔。其实在1989年的时候,他也画政治波普。差不多就在那时候,他大学的同班同学王广义开始了“大批判”,一画就是几十年。但是画波普的人越来越多之后,张培力觉得没劲了,放弃了波普。更早一些时候,张培力的绘画作品有一种冷漠、理性的画风,画面很干净,如同工业社会和城市生活的投影。虽然他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这种绘画风格,现在已经变得很流行,但张培力还是不打算重操旧业,因为“画画没感觉了”。没感觉了就放弃,不留恋,很决然。
实际上,在当时的杭州,这种绘画风格已经颇有气象。张培力和周围的一些朋友,都在从城市生活的个人经验和感悟出发创作。但很快,四川美院的画风就席卷全国。有评论者将四川美院当时掀起的那股画风,称作“小、苦、旧”,它开启了伤痕美术,并逐渐被表述为中国当代绘画艺术的起源。
张培力并不否定那种画风的意义,但他也认为当其流行起来成了影响全国的风气,就有问题了。在今天的评价中,当年的这种画风是对“文革”期间“红、光、亮”的反拨,但张培力认为,它也是从一个虚假到另一个虚假。当时很多人在模仿怀斯,但怀斯所画的都是自己生活中的人物和场景。他一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那块地方。而中国艺术家们去一次西藏、拍几张照片,回家就画出来,这样的艺术和殖民主义有何区别?因为首先,这种作品的情感是虚假的;其次,绘画语言和艺术形式上也没有新意。所以,张培力不太认可其价值。按照他的标准来看,这样的艺术做作、矫饰,如同行画。他认为,陈逸飞的画就是高级行画。
所以张培力始终比较警惕,在他自己的创作中,很排斥诗意的、散文的、抒情的艺术——张培力看起来不太像一个严苛的理性主义者,但他的作品绝对理性。从他在杭州画自己身边的人物和场景开始,这种理性就从未缺席。到后来,他画橡胶手套。从技法语言到绘画对象,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但不带感情色彩的那组绘画《X?》中的一幅,却带来了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张培力早年的绘画,自己手上一张也没有了,有些作品他自己都不知下落。所以,要办回顾展,就得四处借作品。这幅《X?》就是借回来的。它已经不知道经过了几番转手,张培力拿到手里的时候发现,有人进行了再创作。张培力没签名,这位匿名艺术家就自作主张在画面左下角郑重地签上了“ZPL”,随后在画背面也签了一个。画是真的,签名是假的。张培力有些哭笑不得,其实你拿着作品过来,也会给你补签的,“不是从我手里买的,但作品还是我的”。
录像艺术绝非名利捷径
几乎每一个举办回顾展的艺术家,都会遇到作品需要四处借的问题。但这主要是指架上绘画,录像艺术家的作品要被全部收藏很难,除非他是张培力。机构和藏家对于录像作品的收藏一贯缺乏信心,录像艺术也不太可能在拍卖市场上卖出天价。所以,做录像艺术的人都很穷很苦。1994年张培力曾经去美国呆了十个月,他认为自己不太走运,没什么机构找上他。倒是回国以后,1998年开始,日本福冈美术馆和纽约MoMA开始收藏他的作品,这才算引起了市场的注意。但对于年轻艺术家来说,做录像艺术肯定不算名利捷径。
做录像艺术不仅不是捷径,还是苦差。光是布展,就比架上绘画复杂许多。张培力坐在民生现代美术馆的展厅里,他的身边是十几个摞起来的纸箱子,里面装的都是电视机。录像和空间的关系太过密切,所以每一次布展都很费神,有时候甚至等于重做了一遍作品。很多作品因为没那么大的工作室,往往是到了展览时才第一次真正实施。所以,这么多年来,就是“不断犯错、日渐认命”。
说到这些的时候,张培力有点感谢民生现代美术馆。这次展览有一件作品《圆圈中的魔术》,十年前他带着作品方案参加韩国的光州双年展。作品需要8台背投,但是背投太贵了,折中一下改成了8台电视机。从那以后这个作品没再做过。所以这一次,是《圆圈中的魔术》第二次实施,却也是第一次按照艺术家本人的意愿实施——民生给他准备了8台背投。
但问题依然要回到1988年的黄山会议。一群充满激情的早期当代艺术开拓者都难以忍受的录像,观众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录像,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张培力解释,观念至上,其实是早期录像艺术的特点。那是艺术家的一种表达方式。张培力开始留意录像艺术,可能就是因为观念的冲击。
1980年代末电视机的逐渐普及,是一个重要的事件。有人曾经说,电视机普及深刻地改变了中国家庭的权力空间结构。原本放置先人牌位、神佛造像或者中堂卷轴的客厅中央,现在被电视机占领。一家人共处的时间,基本都在电视机前发生。张培力发现了电视的重要性,这才逐渐开始倾向于录像艺术的创作。
但今天的录像艺术,已经越来越感官化、重视叙事了。画面也做得越来越精致。这种变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娱乐至上。张培力自己早期的录像艺术也有些观念至上,但近两年也开始增加一些叙事了。“但叙事不是诗意表达,也不是现实讲述”,这一点他很看重,他排斥感性的表达,抵触刻意的理性——刻意理性,最终都会走向符号化。所以,强调保持自然状态。虽然这比较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