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元年(1662)前後,在南京的牛首山,住着一位善病而耿直的高僧,過著閉關掩竇、一鐺一幾的簡樸生活。他習慣於在朝夕焚誦之余,登山選勝;一有所得,便隨筆作山水數筆,或字一兩段。這幅《秋山晴嵐圖》,就是他這樣花了四年時間而精心運就的一件山水名作。而此時的他,正處於創作的高峰期和風格的成熟期。
這位高僧就是明末清初野逸派畫家——石谿。石谿(1612—1673),湖南武陵人,俗姓劉,法名髡殘,字介丘,又號電住道人等。早年父母強婚不從,棄舉業而歸佛門。甲申之變,避亂於武陵桃源山中,歷經磨難。清順治末年,年逾而立的石谿赴南京,拜於以“禪律精嚴、儒釋淹貫”著稱的道盛門下,成為曹洞宗青原系的傳人,先後駐錫於城南大報恩寺、牛首山祖堂及大歇堂等地。62歲病逝於祖堂幽棲寺。與其交遊唱和者,多為明朝遺逸名流,如錢謙益、周亮工、方文、錢澄之等,同門有龔賢、方以智、大汕等。而其知己之交,則是當時就與之並稱“二溪”的青溪程正揆。
石 溪(1612~1693) 秋山晴岚图
设色纸本 立轴 186.5×40.5cm 1662年作 186.5×40.5cm
说明:1. 清乾隆时收藏家陆时化之子陆愚卿、清末陈宝琛、韩斗文旧藏。
2.马一浮、张宗祥、钟毓龙、高时丰、庞国钧、瞿宣颖、吴谏斋题跋。
3.庞国钧题签。
《秋山晴嵐圖》為山水立軸,紙本,水墨淺絳,畫高山流水之景,構圖上以高遠、深遠取勢。近景為水邊斜坡亭台,枯柳雜樹;中景溪壑宛轉、夾岸高樹,崖畔平地有茅屋數椽,一高士隱於丹楓黃葉清泉白石之間;遠景一主峰鬱拔而起,回抱處有危塔挺出,溪雲上而鎖其腰,飛瀑下而帶其麓。整體畫面,讓人感覺到溪壑深美,秋意正濃。
就畫面筆墨而言,山石土坡的處理,先以禿筆渴墨勾勒大形,略分陰陽向背之後,凹陷處再層層積墨,墨中略參花青,沈穩而透氣。正面向陽處留出,以赭色暈染。最後輪廓再以或焦枯、或濃濕的墨筆勾勒提醒。雜樹則先以中鋒勾勒枝幹,筆觸生拙遲留,出枝偃仰生姿。岸邊枯柳一株,取勢巧妙,用筆精審,枯濕相參,尤有意度。葉法圈、點、勾並用,小混點、芥子點、垂葉點、米點、松針等各得其宜。樹身亦以色筆點染,以示前後向背。遠處主峰上群松也用點法,筆法細密,轉巔下澗,蓬蓬在望。點景建築物,用筆寫出輪廓,略施敷染而有點睛之妙。雲水作留白處理,惟有水紋略以寥寥枯筆勾出態勢。其雲之縹緲空靈,有“不着一字、盡得風流”之妙;而水之曲折逶迤,則似聞潺湲淙淙之聲。水邊崖隙,點綴雜草,方向各異,活躍畫面。總而言之,整個用筆從容不迫,緩疾有勢,筆斷意連,生辣厚重;用墨則乾濕濃淡,互相生發,枯而帶潤,濃而不塞;設色淡雅,與墨色形成了柔和的冷暖對比。
石谿在山水師承上,以巨然為宗,尤其得力於元之王蒙、黃公望,並旁參梅道人、倪迂、文徵明、董其昌等。其好友程正揆富於書畫收藏,黃公望《九泖三峰讀書圖》、王蒙《惠麓小隱圖》、《紫芝山房圖》等為石谿的取法提供了良好的條件。就《秋山晴嵐圖》的風格而言,即使拋開他所臨仿的具體作品不論,我們也可以從這幅作品所表現出的枯筆渴墨基調、構圖上的取勢穿插,與現在傳世的如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王蒙《青卞隱居圖》之間,存在着間接歷史的淵源。
《秋山晴嵐圖》體現出來的畫格,乍看之下,如粗服亂頭、似殘山剩水;而仔細體會,實則卻有一種孤高奇逸貫穿其中。石谿繪畫具有的這種品質,在當時即得到了特別的評價:如龔賢謂之“逸品”,石濤謂之“高古”。當然,這種品質與他的人格和修養是分不開的。石谿雖然遁入空門,但江山改易,他依然心懷故國之思。他鑒於當時禪宗各派存在著的門戶之見和名權之爭,婉拒乃師關於曹洞宗壽昌系的托付,在當時禪林氣象凋落之際,寵辱不驚,始終倔強。而就修養而論,石谿主張博覽書史,胸有丘壑。他駐錫南京之初,曾參與校刊大報恩寺版《大藏經》的活動。在師法造化上,曾自稱“嘗慚愧兩腳不曾游歷天下名山、又慚眼不能讀萬卷書,閱遍世間廣大境界”。早年避兵桃源深處,經時三月,歷數山川奇僻,樹木古怪。平時在南京,常於晨夕登峰眺遠;又曾遊黃山,每於四序之交,觀朝夕晴雨之變。
石谿常常以禪論畫,又借畫談禪。張庚在《國朝畫徵錄》中評價其“筆墨高古,設色精湛,誠元人之勝概也。此種筆法,不見於世久已,蓋從蒲團上得來”。石谿在這幅《秋山晴嵐圖》上的一段長題,說他這是用了四年時間精心運就而成,非同一般率爾應酬之作:“住世出世我不能,在山畫山聊爾爾。莊齋破衲非用錢,四年塗抹這張紙。只知了我一時情,不管此紙何終始。畫畢出門小躋攀,爽爽精神看看山”。書法用筆圓渾流美,墨色濃淡有致,風格有近參董其昌、遠法顏真卿《爭座位帖》的意味。其內容則明確地體現了他的禪學修為與繪畫的關係。
此圖曾經清代中期收藏家陸時化(1714—1779)之子陸愚卿、近代收藏家韓鬥文等人遞藏。裱邊為民國書畫界和文化界名流:馬一浮(1883-1976)、張宗祥(1882-1965)、瞿兌之(1894—1973)、高存道(1876—1960)、鍾毓龍(1880-1970)、龐國鈞(1885—1966)等人於1960年前後的鑒識題跋。
馬一浮,是近代儒釋淹貫、中西兼通的國學大師,在其所題的七言絕句中把繪畫的形式與禪宗的參悟聯繫起來,道出了石谿在畫中寄託的意趣;張宗祥,是近代著名的文史大家,他也在所題的七言絕句中關注了畫理與禪理的主題,並指出石谿樸拙的粗筆筆法可以繼美沈周。高存道,是高野侯之弟,為近代著名書畫家,他在長題中以氣韻、筆墨、章法論之,評價石谿不但兼備三者,而且從容歲月,真正以造化為師,並稱自題文字亦有不食人間煙火之處。瞿兌之,是民國時期的著名歷史學家,他充分發揮了他在文學上的修養,對畫面的作出了詳盡的描繪,鋪彩鏤文,洋洋灑灑,引導我們對畫面之意匠、景致之經營、作者之格調,走向更深層次的理解和體味。
其中,在畫幅的下端,則是民國時期著名的江南名士、蘇州鶴園主人龐國鈞的題跋,他稱石谿脫去荊關窠臼、靈境獨詣,特別說到石谿畫面之韻味與人品的因果關係。又在其自注中提到:“鬥文每得名跡,必攜之高氏書畫舫共賞”,按,這裡所謂的“高氏”,即指民國“杭州三高”:高野侯、高存道、高絡園兄弟。這為我們道出一段翰墨因緣:五十多年前,馬一浮、張宗祥等人正是在杭州高氏主持的一次雅集中而為《秋山晴嵐圖》書寫題跋:從他們的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出這幅作品深深地贏得了他們發自心靈的賞會。